锦灰堆(第23/25页)
“不记得。”她笑着说,“以前没有注意过,直到他刮掉,才想起有些字来,写得很小。”
你苦笑出声,说:“就是 Z 做的事情。”
“就当他死掉了,不要挂念了。”她眨眨眼,眼里并没有悲喜。
你给 Z 的母亲拍了一张肖像,她站在 Z 的房间里,阳光像粉末一样扑满了她的全身,萧条而空荡的房间将她衬得很小一只。
回到家后,你将所有的照片都翻出来,拜托我一起在其中寻出有 Z 的照片,我们在数千张照片里整整找了两天,竟然发现,虽然相交多年,你没有拍过一张 Z 正脸的照片。以前你要给 Z 拍,Z 都会想法子避开——躲在你的身后,或走出镜头之外,他在这方面过度敏感,起先你也不知为何,也不在意,总觉得还有机会,直至那时你才明白,他不肯在世上留下太多痕迹。你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一个背影说,是 Z 呢。照片中,Z 站在轮渡的甲板上,双手向天伸出,形如一只翅膀受伤的巨鸟,让人看了有些担心,假使他真的飞出去,也会马上掉下来。这张照片和那片被刮掉的墙皮一样,是 Z 背道而驰的铁证。
你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先是轻轻哽咽,泪水成串落下,直到泣不成声,捂着脸倒在我怀中,印象之中,你只有那一次流泪。Z 的离开,点滴细末都变成不祥之兆——有一只风筝永远飞走了,通灵宝玉遗失于野,兔死狐悲,无论凭依什么,日常堆叠起的垃圾数不胜数,直至将我们完全压在下面,无人可以幸运到逃开那条死路,Z 也不可以。
过了一会儿,你坐起来,去洗了把脸,将房间里零零散散的照片又重新收集,置回原处,那次之后,你便很少说起 Z,忘却了他似的,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你一直很平静,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一段时间之后我再次想起 Z,发现已经记不清楚他的相貌,只记得他坐在海边的扶手椅上抽烟的模样,其实他不会抽烟,只是笨拙地吸一口烟进去,再笨拙地将烟雾吐出,吹向远处,跟他在一起,总是不自觉会沾染上一种被愁绪污染过的安定,不知生托于何事何物,他应该一直被那种情绪困扰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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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亮了,嘈杂声起,人与车的声音由小渐大,将灰的暗的驱逐到角落,漫长一夜终于过去,这次换我进入梦中,意识如一波波浪,冲上海岸,又退缩回去,浮荡无着,不敢睁眼,怕惊扰到它。你醒过来,凑到我的面前,鼻息吹到我的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搭在我的眼睛上,又热又潮。这一夜波诡云谲,你无从知晓。
“感觉你一夜没睡好。”你说,“我听到你起来了好几次。”
我没有回答,假装睡熟。你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下床,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在客厅的窗前站了一会儿,风是飒飒的,吹得玉兰树沙沙有声。清晨的光如经伦勃朗的精心布置,你垂着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半身在明处,一半脸陷在暗中。几分钟之后,你又走回床边,拉住我的手,每次短暂分别你都会放心不下,不知我醒还是睡,还是轻声叮嘱,好好吃饭,说完,拖着箱子离开,滚轮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却在耳内持续了很久。
想起去年你去日本出差一个月,我去做体检,检查出乳腺结节,医生说是抑郁所致,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结节”的意象是膨胀而盘根错节的,这些结节生长于腋下与乳房的皮肤里面,如米粒般大小,用手指轻轻捏下去,感觉到它们椭圆形,硬邦邦,大小不一,粘连在一起,我不自觉地总是伸出手去捏捏它们,确认它们的存在,竟然有种“孕育”的错觉。麻烦呢,又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的业障终于演变成身体的痼疾。
“你要开心一点,年纪轻轻就生结节很麻烦。”医生十分严肃地告知。
我听完竟然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医生说,“结节很麻烦,有癌变风险。”
“没什么。”
你回来之后,我把你的手按在皮肤上,让你也去感受皮肤之下那些奇怪的新生之物,我吓唬你,医生说这东西会越长越多,也会癌变,像身体里长出的蠕虫,会一点点把骨肉血都吃干净,到时候我的身体里全是这种硬邦邦的结节。你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又忍不住露出悲伤的神色,又说一句:怎么事情被你一讲,听起来就那么恐怖。我说,医生让我开心一点。你亲吻我,说:我也是这么说,快点健康起来,以前的你……而你我都知道,从前的我和以后的我只有想象中的区别,不会更好,不会更差。
你的鬓间出现了一根白发,轻微地晃动,分外扎眼,我又看去,又发现几根,野火燎原,白发一旦长出来,便很难遏止,在此之前,我翻遍你的脑袋也没找出过一根白发。三十多岁的人,按说总要生几根白发出来才像样子,但我确实从未寻出来过。仅从面容上看,相比初识的时候,几年时间,你老了许多,眼睛下面也生出细细皱纹,不仔细看倒看不大出来,眉心的那根竖形皱纹越来越深,眉毛用力地拧在一起,这使你看来有些阴沉,不好亲近。初次见你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晰,几乎是个透明纯粹的人,年岁悄悄在你我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不经意间,这些衰变的征兆就被一不小心错过,日常里倒不大留心,我的年纪也逐渐大了,不足以称老,但也不能够说足够年轻。我伸出手去,帮你抚平眉间的竖纹,稍稍用力搓了一下,搓得那一小片皮肤发红。我又帮你拔去那几根白发,将白发放在你的手心,细数,四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