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1/25页)

“嗯?”

“Z 这次来,精神状态很差,你说 Z 会不会死,或者不再和我联系了,彻底离开我们?”

“不会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说。

你笑了笑,说:“是吧。”

那次 Z 与我们分别半年之后,洛山突然宣布结婚的消息,他要在苏北老家举办婚礼。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在啤酒屋喝酒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单身着,怎么就突然要结婚,仔细计算一下,原来已过去了半年,从夏到秋,又从冬到春,我们都太沉溺于自己的生活,对别人的生活进行了降维处理,关心太少,只记得那一两个的大事件。我们先飞去北京探望 Z,因为另一个朋友说 Z 感冒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来活动,你担心他。

Z 住在地坛公园附近的胡同内,街上满是游人,往那胡同里一转,便是一排黑灰小平房,胡同里吹起了穿堂风,迷得眼睛睁不开,门牌号混杂错乱,好不容易才找到151号,进了大门,四合院塞得鼓鼓囊囊,恨不得堆叠起来,你举着相机拍下门口铁桶里长出的丝瓜和拾荒癖老人的宝贝垃圾,在走入暗暗的甬道之后,找到门口粉笔写着“无名”的小屋,粉笔字歪歪扭扭。Z 来开门,又比上次瘦了一大圈,指关节凸起且发白,穿着一件脏旧的灰色羽绒服,袖口那里全然磨黑了,他请我们进入屋子,面积只有十几平,腥臭四溢,垃圾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Z 盘腿坐在床上,驼着背,我们站立,因为没有凳子,只好居高临下地看向 Z,看到他的日渐稀薄的头顶,他那 S 型侧弯的脊柱,看到另一种选择里的不堪,不过半年,Z 近乎衰竭。

“我将去印度了,已经凑足旅费,签证也办下来了。”

“那很好啊。”空气太腌臜了,你待不住,口气敷衍。

“这一次我将重走玄奘当年走过的路,从白沙瓦,到拉合尔、德里、瓦拉纳西、菩提伽耶,终止于那烂陀。”

“为什么是玄奘走过的路?”你问道。

“随便定了个主题。”Z 一边说,一边咳嗽,“先到乌鲁木齐,乌市的羊肉好吃,面也好,我知道一个旧书店,会卖一些维文的书,这次去都要重温一下,然后到乌兹别克斯坦……”

你走到门口,打开门,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散屋内的秽味,Z 自顾自说他的印度大计,目光一直落在灰墙上,在墙上看出一整个印度来,仿若瞧见了德里的高楼、那烂陀红色的砖墙,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此刻即便是对着两只苍蝇,他也能说上一通。我们待了半个小时便告辞了,Z 也未挽留,路过银行时,你说,要给 Z 打两万块钱,他的旅费肯定不够,还是宽松一些比较好。从银行出来之后,又刮起风来,是从地面扑卷而来,将尘土卷到天上,我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远去的尘,重新掉落。

最后一次见 Z 是在洛山婚礼那两天,我们抵达那座苏北沿海小城,Z 已经先到,坐在酒店大堂,为了洛山的婚礼,他添置了一套红色的丝绒西装,头发也理得整齐清爽,但红色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穿着红衣,陷落在沙发里的样子,不吉,我快步走过去,把 Z 从沙发里拉起来,弄得你和他都一脸诧异。傍晚,你借来洛山父亲的车,载着我和 Z 去海边兜风,落霞之中,海中巨大的风车孤立无援,叶子缓慢地转动,从不抽烟的 Z 问你要了一根烟,海风呼啸,吹得手指冰凉,几乎夹不住烟,我们坐在栏杆上,相坐了一会儿便回到酒店。

酒店里,洛山夫妇正在配合婚庆公司,做婚礼最后的排演,酒店大厅搭出一个 T 形走道,因那女孩喜欢百合花,走道边放满百合花,天花板上挂满紫罗兰的塑料假花,临近十二点,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因而面无表情,将那过场走完。

“真他妈的累。”下来之后,洛山恶狠狠地说,“这些百合花就花了三万多,从昆明空运过来的,还有请婚庆公司,摆酒席,这一次花费四十万多。”我们俩配合着咂舌惊叹,一时之间,竟有些羡慕他有如此具体而准确的烦恼,因为我和你都在为 Z 烦恼着,但竟又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都是些看不着摸不准的焦虑。

Z 以前说,洛山总是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叛逆之极,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和父母闹翻,不肯读书,独自一人走完川藏线,又去了新西兰摘了一年樱桃,忽然觉悟,又回学校,自学计算机,写代码,进大公司,勤恳工作,拿到期权,又赶上公司上市,有钱到可以买别墅;他连在女人这件事情上也是,从前迷恋长腿细腰的肉体,和好几个女孩纠缠不清,一大本子的烂情账,结婚却选了一个顶乖巧的姑娘。更神奇的是,他这么选都是本能驱动,顺其自然,而不是出于精密的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