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4/25页)

“我妈说过,一根白发是一桩心事,你现在有四桩心事。”我说。

“如果白头发是这么长出来的,我现在一头雪白。”

“你有什么心事?”

“Z 的事,你的事,生活的事,工作的事,加起来,一千种一万种。”你想将那四根白发扔进垃圾桶,它们却黏在你的手心,你只好搓成一团,才摆脱它们,“Z 走后,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再拍照片了,准备将相机转卖掉,把相片都处理掉,犹豫了一阵,没有那么做,怕自己后悔。”

“啊?”我有些吃惊。

“嗯,觉得自己应该像洛山那样实心过日子。”

“难道我们过的是假日子?”我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们过的是没有办法量化的生活,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和 Z 一样的生活。如果能用洛山的方式生活,是不是会简单很多?人生进行到什么阶段,就去做那个阶段应当做的事情,该结婚了,该生孩子了,该有个房子……不去思考意义,不去想这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抗拒,不逃避,无我地活着。”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Z 将自己和这个世界对立起来,他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没有缓冲余地,他的离去是必然,因他根本无可选,以洛山的话说,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你受了这句话的触动,发觉自己也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人,也将自己的一部分和现实对立起来,仿佛这世上只有一个自由的真诚的自己,而这卑琐地苟活的是假的自己,只是你从不曾像 Z 那样,有勇气放弃为人的资格。

Z 离开之后,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拿起过相机,你说,不知道该拍些什么,没什么想拍的。曾经让你激动不已的瞬间,也无法勾起你按下快门的兴致,好长时间,即使你看见了精彩的画面,也只是默默放过去,你说,觉得那些和你再也没有联系了,而以前,那些偶然间绽放的烟花,在平淡的线形里一个个凸起的小起伏都会让你暗自激动,你对这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和事物负有记录的使命,正是这给了你一双如同孩子般晶明清亮的眼,里面有泉涌般内在的热情,那眼泉日渐枯竭了,而那双眼也马上要失去平日的光彩。你还是平常的样子,这是你的天性,能在任何一种环境里保持着常态,而不显露出情绪,你在公司的时间越待越长,总是半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程式化地拥抱、亲吻我,躺倒在床,飞快入梦,你把一整日的时间,填得密不透风,你似乎觉出以前的道路是错误的,只有用这样提线木偶似的单调麻木的方式才能继续生活,否则总有一天你也会像 Z 一样偏离,直至与众人相左。

我打电话给洛山商量,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洛山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完我那略显慌张的描述,沉默了一会儿。

“他需要一些时间。”洛山说,“Z 的走失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心里难过,但不会表露出来,你比我了解他,他会好起来。”

洛山给我讲了一件事,发生于他与你相识的那年,那年你们一起在海滨城工作,公司旁边有一个潜水基地,你和洛山周末时常去那边玩。那附近有个海底溶洞,可以深潜。洛山从来只在浅海,因为那里明亮,风景其实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不危险。谁都知道,越往深处越是黑暗神秘,水压越高,自然也越危险,因而溶洞去的人就少了,可是你每一次去都会往溶洞的更深处去一点,终于有一天,你探到了底,得胜归来,洛山问你,溶洞的底下是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啊,一些淤泥罢了。

“那时候我在岸边等他,等了很久,等待的过程有些嫉妒,然而我又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别,我深入不到内里,而他可以。”洛山说,“其实不只我嫉妒他,Z 也很嫉妒他,就像 Z 以前说的,我们三人里,真正找到救命稻草的,只有他。他肯定会回来的,你给他一点时间。”

后来你自然又重新拿起来相机,那已是数月之后,洛山的女儿出生,我们前去贺喜,小婴儿柔软而娇媚,皮肤雪白,还闭着眼睛,嘴唇嚅动,在米黄色的襁褓中蜷成一团,正酣然睡着,洛山让你抱抱小孩,你十分紧张,恐怕不小心把孩子给捏碎了,所以不敢抱,眼睛却完全被粉嫩的初生儿吸引,一刻不停地看着她,你伸出手指逗弄她,她竟然用那小小的五指紧紧抓住了你,好一会儿才放松,你忍不住哇哇叫起来,洛山夫妇在一旁笑起来。去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所以没带相机,后来是洛山将自己的相机拿了出来,你拿着,拍下了孩子的照片——鼓鼓的眼睛、紧闭的嘴巴、面颊上金色的绒毛,孩子的枕边一只巨大的鳄鱼抱枕,正张着嘴要吞掉孩子,也因此,观看这张照片竟然有些紧张感。你拍照的时候全然忘我,跪在地上,镜头变成你的眼。初生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皱巴巴,只是因为娇嫩和脆弱惹人怜爱,你将照片发给洛山,洛山抱怨:“哎呀,你竟然把我的孩子拍得像只青蛙。”话虽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将这张照片冲印出来,挂在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