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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圃场,圃场是在哪里呢?母株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噢……”

父亲身上的毛毯窸窸窣窣地动着。他想把压在身体下的没有瘫痪的右手抽出来。

“要起来吗?”

惠介心想:快起来,随便说点什么吧,骂我也好,训我也好。

他正要伸过手去时,圆脸护士用圆润的声音提醒道:

“现在需要卧床休息,不能乱动。”

惠介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父亲也一下不动了,就像两个挨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

“在康复疗程开始之前,请务必好好休息。”

老师,遵命。父亲似乎想表现出乖小孩的模样,像蛙眼一样突出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又进入了梦乡。

傍晚六点多时,进子姐带着母亲过来了。

惠介把病床边的椅子让给母亲坐。母亲坐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父亲的脸,“嗯嗯”地连连点头。

“他刚才叫我名字来着。”可能是吧。惠介接着说道:“医生说明天应该可以吃流食了。”

听了惠介的报告,母亲并没有搭理他,只是一直盯着父亲的脸说:“嗯嗯。”

“应该不用担心了吧。”进子姐说道。母亲也只是回应说:“嗯嗯。”

母亲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父亲耷拉在床边的右手。惠介从没见过父母和睦相处的样子。不过,再过几年两人就可以举行金婚仪式了。此刻,两人可能正用一种在长年累月中形成的心灵感应进行交流吧。进子姐给惠介使了个眼色,暗示说:我们出去吧。

惠介在休息室里买了瓶罐装咖啡,一口气喝掉半瓶,然后说道:

“陪护父亲的任务,可以暂停了吧?”

他买的是平时不太喝的加奶甜咖啡。大概是因为体力劳动而疲惫不堪,所以身体需要补充糖分吧。进子姐取出自己带的水壶来。

“我也赞同。不过,大姐比较固执,老说这家医院名声很差,信不过。”

“那她自己来不就得了?”惠介脱口说出了不敢对刚子姐当面说的话,“我就不用来了吧。”

如果不来医院的话,叶面施肥应该已经做完了,而摘除茎蔓和疏果应该也已经完成了好几列。

进子姐脱下厚厚的长外套——这件长外套,就像大冬天在足球场边等待上场的板凳选手穿的那种外套一样。脱下长外套后,她里面只穿着长袖T恤。玻璃工艺作坊里非常热,但为了防止烫伤和割伤,不能只穿短袖衣服。所以进子姐在炎热的夏天也经常穿着长袖T恤。她带来的这个大水壶,即便去沙漠过夜估计也够用了。她把长外套搭在椅背上,看着惠介,说道:

“你打算回东京去吗?”

“啊?”

“你应该惦记着那边吧?”

“呃……嗯。”

“毕竟你在那边也有工作,没办法呀。”

工作?我早忘了——这话惠介没说出口。

“你工作应该很忙吧。”进子姐说道。“我可不一样。”——这后半句自嘲她又咽了回去。

惠介读美术学院,其实是因为有进子姐这个榜样——进子姐也考过两次美术学院,但都没考上,最后读了当地的设计专科学校。

她担任过社区杂志和广告杂志的编辑、自由职业插画师、各种兼职、普通公司里的事务员等,三十岁后拜入玻璃工艺师傅门下,五年前自己开了个玻璃工艺作坊。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做过两年自由职业设计师的惠介却知道,其实,“自由”伴随着很多不自由。

“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进子姐盯着惠介,表情似乎在说“你不能留在这里”。惠介不敢和她对视,移开视线,像拧毛巾似的转动着手中的咖啡罐。

“但我又不能扔下这边不管,那些大棚里的草莓……噢,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扔下母亲不管。”

进子姐倚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草莓?”

“怎么办?就算劝母亲放弃,她也不会听的。”

对于农家来说,现在正是收获期,相当于从田地里收回之前付出的劳动的工钱。从经济方面来说也不可能中途放弃。

“母亲这个人呀,并不是固执,而是一种条件反射——看见眼前有工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扑上去。”

进子姐仰望着天花板,用大水壶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膀:

“这样吧,我暂时留在这边帮忙好了。”

“真的?”

“嗯,交给我吧。别看我……”她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去继续说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那我就回东京去啦。”先回去看看再说。

惠介心想:拜托进子姐的话,就会放心许多。她平时经常回来,对父亲的农活应该比我更熟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