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第11/16页)

“您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我刚才说过了,现在得到了证实。不过,公主,绮华馆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外面是听不到也看不见的。嘉庆皇帝时,将此地封存。一般人只知道西苑集灵囿内迤南路东的绮华馆,却不知宫里的绮华馆。即便有人从墙外走过,也不会发现。没有人相信您的话,您只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会知道我说的可是一点不假。既然您是来监督织造之事,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您瞧,我带您已经参观了我们所能看见的地方,别看它小,却五脏俱全。想要了解这个地方,却要花很长时间。”

“那么,我们所不能看见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有许多地方我们是看不见的。紫禁城里的宫殿,大小绵延,并不是每一座宫殿都是人能了解和知晓的。人们知道的,往往是最小最少的部分。说得严重些,就是了解这最小最少的部分,也足以用尽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公主,您初来乍到,我只是略略提醒您而已。”

“福锟,你说严重了。紫禁城虽然庞大,但每个宫殿、每个房间都有专人管理,要想知道哪座宫殿叫人问一下不就知道了,要不进去亲眼瞧瞧,又有何妨?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福锟不想与我争辩,讪讪笑着。

“您所言极是,公主。”

福锟两次提到魔力。

我当然见过两宫太后同处一堂时的情形。细细回想,东宫太后的确没有给我留下足够深的印象。东宫太后给人的印象是单薄的,面目甚而是含混不清的。觐见之后,若回想东宫太后的面容,只会想到些幽暗的光线,仿佛她宽大的衣袍里,裹着的只是空无。西宫太后就不同了,她鲜艳而夺目,她身上花鸟的刺绣,发髻上的凤钗,都让人过目不忘,似乎那些花、鸟和昆虫,即便是鞋子上隆起的鱼纹,都在向人们传输一种超常的力量。这令人信服的力量,每看一眼,都会得到加强和补充,令所看之人只会觉出自身的卑微和弱小。这就是福锟所说的魔力。东宫太后没有这种魔力。东宫慈安太后即便跟小皇帝紧挨着坐在一起,看上去也无法与西宫太后取得某种程度的均衡。当两个人发声说话时,西宫太后的声音,总是不容置疑和毋庸辩解的,而东宫太后的声音,听着更像悠长的哀叹。这一切,难道都出自衣服的较量,或是如福锟所言,只是出自衣服的魔力?

回翊璇宫前,我问了福锟最后一个问题:“太后赏赐用的彩匹礼服,也都出自绮华馆?”

“公主,绮华馆当然设有专门制作太后赏赐用的作坊。制作这类衣服更要听从太后的吩咐。太后对这些衣服的原料有特别的选择,原料必须由太后最信赖的人送来。这些衣服分男装、女装,多为重要节日用到的吉服或衮服。太后会在一些特殊日子,将绮华馆的衣服赏赐给特殊的人。无疑,这是受赏之人无上的光荣。能得到这些衣服的人,多是皇亲国戚。”

父亲从宫中领回的各类赏赐中,有一部分是衣服。这些衣服一般都是套服,从冠,到衣,到鞋。恭王府每添人丁,也几乎无一例外有整套衣服送来。都出自绮华馆。作为爱新觉罗最受瞩目的王爷,领受服饰的奖赏,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但若按福锟的说法,衣服若是出自绮华馆,就意味着额外的恩惠。这似乎表明父亲其实是太后信任和仰赖的人。也似乎解释了当父亲出现在百官之中,总会成为百官的中心人物的原因。父亲身上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服。

福锟说了很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看不见福锟脑子和心里的画面,我确乎失去了这项能力。福锟的许多说法难以揣摩,这更证明了我的直觉,我看到的并非这个织造所的全部,还有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我看不见的秘密。

在离开绮华馆时,福锟有意无意地说,太后能看到一切,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太后熟悉每一道工序,对于所用的工艺也尽所周知,所以,丝毫的马虎和懈怠都逃不过太后的眼睛。在绮华馆干活的工匠,没有人不尽心竭力。

这是福锟对我的警告,还是太后的警告?

在宫里,我们说到“太后”,一般是指西宫太后,一直是这样。一直,东宫太后形同虚设。

我花了三年时间来了解衣服的制作工艺,材质的选配,工艺图形,以及式样。工艺之所以繁琐,并不仅仅因为其精密程度,还因为每种花式都有相应的礼仪要求,又都对应着固定的场合和节日。在宫里,不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服饰,而是服饰在选择相应的女人。换句话说,宫里人的着装得遵照《大清会典》的章程,《大清会典》能约束包括皇帝皇后在内的每一个人。唯独,西宫太后不在约束的范围内。太后随时会对衣服的款式和图纹做出调整,而无需典仪官的提醒。太后总能在制度与喜好上做到平衡,这种平衡来自衣装的“魔力”。东宫太后对衣饰缺乏兴趣,从不过问衣饰,她所有的衣服都盛在木匣子里,标明款式和用途,每件,都与会典相吻合。东宫太后在衣服上省下的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了。同治皇帝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