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21/141页)

我这个向来雷厉风行的出版家,得意的下颌上挨了一记重拳。

劳拉·郝雷吉,特拉尔潘,墨西哥城联邦区,1977年3月。

他走之前来过我家。大概是晚上七点,我一个人在家里,母亲外出。阿图罗告诉我他就要走了,不打算再回来。我祝他好运,可我都没有问他上哪儿去。我记得他问了我的学习情况,我在大学、在生物学方面干得怎么样。我说挺好。他说:我去过墨西哥北部,去过索诺拉,也去过亚利桑那。我想他说到这个,可也拿不准,然后他就笑了。短促、干涩的笑声,孩子似的笑声。不错,他好像很亢奋,而我清楚他其实从不吸毒。乌里塞斯·利马是吸毒的。他想什么都试试,有趣的是你看不出他什么时候处于亢奋状态,什么时候不是。阿图罗就不同了。他从不亢奋。如果说什么人了解这点,这个人就是我。后来他又说要走了。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我就告诉他这个主意好极了,没有什么比旅游、看世界更美妙的了,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天空,他说到处的天空都一样,城市会变化而天空不变,我说他错了,我不相信,还说他自己的一首诗里就写到阿特尔博士描绘的天空,在艺术意义上或者地球上天空各不相同。意思大致如此。其实我不想争辩。起初我装作对他的计划、他的谈话、他要向我说的一切不感兴趣,但是后来我意识到是真正的不感兴趣,跟他有关的一切都让我乏味得流泪,我真正希望的是他快点走开让我安静地学习,那天下午我有很多功课要做。后来他说要去旅行,去看世界,不能跟我一起去他心里很难过,还说一直在想我会跟他周游天下,他提到什么利比亚、埃塞俄比亚、扎伊尔之类的国家,巴塞罗那、佛罗伦萨、阿维尼翁之类的城市,然后我禁不住问他这些国家跟这些城市有什么关系,他说:关系太大了,相互太有关系了,我告诉他,等我成了生物学家后,我会有时间去看这些城市、这些国家的,也会有钱的,因为我不打算搭便车或者随便睡哪儿去周游世界。他说:我不打算看它们,我打算住在这些地方,就像我在墨西哥这样。我说:这样对你挺好的,我希望你开心,如果你愿意的话,生活在那里然后死在那里,我会等有了钱再去旅游。可那时你就没时间了,他说。会有时间的,我说,你错了,我会成为自己时间的主人,我会用我的时间做我喜欢的很多事情。他说:你那时就不年轻了。他说这话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看着他这副样子,如此痛苦不堪,我恼火极了,大声冲他喊道:我拿自己的生命或者青春干什么,我去哪里旅游,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这时他看着我跌坐在一把椅子里,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他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他还喃喃地说什么爱我,永远不会忘了我。接着他站起来(顶多在他说完话二十秒钟后)朝我脸上抽了一巴掌。那声音在整个楼里回荡。我们住在一楼,可我却听到巴掌声(这时他的手掌已经离开我的脸颊)从楼道升上去,进入二楼的每个房间,然后透过攀缘的藤蔓落下来,像玻璃珠般在院子里滚动着。我反应过来后把右手握成拳朝他脸上打过去。他几乎纹丝不动。可是他抡起胳膊又飞快地揍了我一下。你这杂种,我说,娘娘腔,胆小鬼,我发起一场笨拙的攻击,又是拳打,又是搔抓,又是脚踢。他甚至都不想躲避我的进攻。操你妈的受虐狂!我冲他尖叫,不停地打他、哭喊,哭得越来越厉害,最后透过眼泪只能看清灯光和影子,却看不清我正在击打的这个身躯的清晰面貌。后来,我坐在地板上一个劲儿地哭。我仰望着旁边的阿图罗。他的鼻子里流着血,我记得一股血从他的上唇流下来,然后又流到嘴角,流到下颌。你打伤我了,他说,这么疼。我看着他,眨了好几下眼。这么疼,他说,叹着气。你干吗不想想怎么对待我的?我说。这时他站起来想摸一下我的脸,我往后一躲。别碰我,我说。抱歉,他说。我恨不得你死了,我说。我也恨不得我死了,他说,然后又来了一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他这不是对我说。我又开始哭起来,哭得越厉害越想哭,我一个劲地要他离开我家,快滚,永远不要再踏进这儿。我听到他叹息了一声,我闭上双眼。我的脸越来越灼热,但感觉主要不是疼痛而是羞辱。那两拳似乎伤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自信、自尊。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他。阿图罗站起来(他一直跪在我旁边),我听到他走进卫生间。他出来时拿一片卫生纸擦着鼻血。我让他快点走,我说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了。他问我情绪稳定下来了没有。有你在身边我永远稳定不下来,我说。后来他转身扔掉那块带血的卫生纸——像一个吸毒上瘾的妓女用的卫生棉球——走了。我还那样一个劲儿地哭了好几分钟。我试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每个细节。我感觉好受些后站起来,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的左脸还红着),给自己弄了点咖啡,放上音乐,然后去院子查看大门锁好了没有。后来,我拿了好几本书在起居室坐下。可我根本无法学习,于是又给生物系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所幸她在家里。我们随便聊了些各种琐事,我现在想不起来都聊了些什么,我想应该聊到她的男朋友,她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又看见阿图罗擦鼻血用过的卫生纸。我看见它还在地板上,皱皱巴巴,红一道白一道,简直像个活物,我顿时感到很恶心,我编了个借口挂掉电话,告诉朋友说我一个人在家,有人敲门。别去开,她说,可能是小偷或者强奸犯,说不定二者兼备呢!我不会去开门的,我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是谁。你们家有围墙吗?朋友问。我说围墙很高。我挂了电话穿过起居室向厨房走去。到厨房后我却不知道该干吗。我走到楼下的卫生间。我拿了几张卫生纸回到起居室。那团带血的卫生纸还在那儿,但是,如果发现它这会儿在一把椅子或者餐室桌子底下,我也不会惊讶。我用卫生纸包住阿图罗的血纸,用两根手指捻着,扔进马桶,然后放水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