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20/141页)

两天后阿图罗·贝拉诺现身出版社。他穿了件条绒夹克和牛仔裤。夹克袖子和腰的左侧有好几处裂了缝,没有打补丁,好像有人开玩笑拿箭射过或者用矛尖戳过他。裤子呢,如果他脱了的话,那裤子都会自己站直了。那双网球鞋只消瞥一眼就会让人不寒而栗。他长发披肩,也许人本来就瘦骨嶙峋,现在越加显瘦了。那样子好像几天没睡觉了。好个上帝啊,我想,他简直像个失魂落魄的废人。至少看上去那天早晨还冲了个澡。我说:我来看看你攒的这本选集,贝拉诺先生。他说:我交给巴尔加斯·帕尔多了。开场不妙,我心想。

我抓起电话告诉秘书让巴尔加斯·帕尔多上我办公室来。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真见鬼,如果巴尔加斯·帕尔多再迟来会儿,这位年轻诗人就要当着我的面睡着了。他至少看着不像同性恋。为了消磨时间,我告诉他,我们出过十多本诗集了,他也许知道,但一直卖不动。是啊,他说,是出过十几本。我的天哪,他简直就像个僵尸。有那么一刹那,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吸毒,可谁能看得出来呢?我说,攒一本你这样的拉美诗选很不容易吧?容易,他说,全都是朋友的诗。这个自负的家伙。那么,我说,作者的版权应该没问题了,你拿到了许可。他笑了。或者,我来说明一下,他拧了一下嘴巴或者翻了一下嘴唇,露出几颗黄牙发出某种声音。我敢说他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怎么描述好呢?不是凡间的笑声?你在一家医院荒凉的过道里行走时听到的笑声?大致差不多吧。过了会儿,笑声结束后,我们似乎又要陷入沉默,陷入两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或者一个出版商和一个僵尸(在这种场合正好是同一件东西)之间会出现的那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但我不能再次陷入那种沉默,所以就不断地找话说,谈他的故国智利,谈他发表过书评的我的杂志,谈到处理诗集的存货多不容易。哪儿都找不到巴尔加斯·帕尔多(他可能在电话里跟另一个诗人瞎聊上了!)后来,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或者恍然大悟。我想最好还是别出那本选集。我想最好别出这位诗人写的任何东西。让巴尔加斯和他那些精彩的想法都见鬼去吧。如果别的出版社有兴趣,那就让他们跟他接触吧,我不干。在忽然想清楚的瞬间,我意识到出版这孩子的书会给我带来厄运,让这个孩子在办公室跟我面对面坐着,让那双快要睡着的空洞的双眼盯着我,会给我带来厄运,而且这个厄运可能已经像只秃鹰或者墨西哥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般在我出版社大楼的屋顶上盘桓,命中注定会撞毁我的办公室。

巴尔加斯·帕尔多忽然现身,挥舞着拉美诗人们的手稿,我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但醒得很缓慢,起先我甚至都没有听清巴尔加斯在说什么。我只听到他的笑声以及讨厌的嗡嗡声,兴奋得不得了,好像为我工作是他平生多么得意的好差事,简直就是一次来墨西哥城的带薪休假,我记得自己犯糊涂,居然站起来向巴尔加斯伸出手,天哪,我伸出那只混账手好像他是老板或者总经理,我是个打杂的,我还记得我盯着阿图罗·贝拉诺,我记得这个厄瓜多尔人进来时他都没有欠一下身,不仅没有欠身,甚至都不理我们,都不看着我们,你相信吗?看着他毛糙糙的颈背,我刹那间觉得看到的都不是个人,不是个活人,不是像你我一样血管里流着血液、会呼吸的人类,而是一个稻草人,在一个稻草或者塑料做的躯体上穿了堆皱巴巴的衣服,类似这样的东西。这时我听到巴尔加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利桑德罗,玛蒂塔马上会把合同拿过来。什么合同?我很吃惊。当然是出版贝拉诺的书的合同了,巴尔加斯说。

我坐了回去说,且慢,且慢,这份合同里写着什么?问题是,贝拉诺只给我们明天一天时间的余地,巴尔加斯说,我们得速战速决。他上哪儿去,要离开我们了?我问。欧洲,去弄个斯堪的纳维亚女人(对巴尔加斯·帕尔多来说,粗俗与坦率甚至诚实是同义词)。他要去瑞典吗?我问。差不多吧,巴尔加斯·帕尔多说,瑞典,丹麦,比较冷的那些地方。我们不能把合同寄给他吗?我说。不行,你知道,利桑德罗,他去欧洲行踪不定,而且他想这次就把事情解决了。那个杂种巴尔加斯·帕尔多向我挤着眼,把脸凑近我(我以为他要吻我了,这个隐蔽的同性恋!)我无法再往后躲,也不知道如何往后躲,可是巴尔加斯·帕尔多只想在我耳边说点什么,几乎是几句咕哝。他说我们用不着预付稿酬,说我应该签字,立刻签了,这样贝拉诺就无法收回这笔买卖,让竞争对手拿走这本书了。我本来想的就是:我才不管竞争对手拿不拿走呢,我倒希望他们来拿走,让他们赶在我们前面破产得了,可是我没有这样说,却鼓足劲用细小的嗓音问道:这孩子吸毒或者什么的吗?巴尔加斯·帕尔多忽然放声大笑。接着又小声咕哝说:有那么点,利桑德罗,有那么点,但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可最重要的是这本书,书就在这儿,我们还是签了合同,免得晚了。可是这样……明智吗?我尽量咕哝着回应。这时巴尔加斯把他那张大脸从我脸边移开,用正常的声音回答了我,那是一种瓮声瓮气的亚马逊人的声音,他本人就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我陶醉的炫耀口吻这样自称。当然,当然明智了,他说。这时巴尔加斯又走到这位诗人身边,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怎么样啊,贝拉诺,巴尔加斯说,这个年轻的智利人望望他又瞧瞧我,一丝白痴般的笑容从他脸上绽开,这是那种精神受到伤害的人,那种被切了前额脑叶似的人才会有的笑容,天哪,这时我的秘书玛蒂塔走进来,把两份合同放在我的桌上,巴尔加斯·帕尔多要去找支钢笔让贝拉诺签字,行了,别去了,在这儿吧,可我没有钢笔啊,贝拉诺说,那就给诗人找支钢笔,巴尔加斯·帕尔多说。好像商量好似的,所有的钢笔都从我的办公室里消失了。当然,我的夹克兜里有两支,可我不想提供给他们。别签字了,别弄合同了,我想。可是玛蒂塔从我桌上的文件里四处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支钢笔。贝拉诺签了字。我也签了。我握了握这个智利人的手。我端详了一番他的脸。他还在微笑。他好像马上就要精疲力竭得崩溃了,可还在微笑着。我在哪儿看到过这样的微笑呢?我看着巴尔加斯·帕尔多好像在问他,我在哪儿看到过这种可恶的微笑。那是一种毫不设防的微笑,那种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拖下水的微笑。可是巴尔加斯却已经在跟这个智利人道别。他忠告这位诗人在欧洲应该注意些什么!这个同性恋还在回忆着他在商船中度过的青春时代!连玛蒂塔听了他的故事都笑了!我看已经无法挽回。这书最终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