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23/141页)
现在我开始记录回想劳拉·达米安用的时间。我坐在地板上干起来:一个密西西比,两个密西西比,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劳拉·达米安的脸庞,劳拉·达米安的长发,在我空白的头脑中停留了五十个密西西比或者一百个密西西比的时间长度,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时我张开了嘴——啊——让自己一下子把所有的气息都呼出去,或者朝墙上唾去。我又成了孤独一人,我变得空空荡荡。密西西比这个词的回音在我的头盖的拱顶里回荡着,被那辆杀人小车毁灭的劳拉的身体形象再次渐渐远去,劳拉在墨西哥城的天空中,不,在罗马小区,在康德萨小区,在华雷斯小区,在库奥特莫克区的天空中,睁开眼睛,劳拉的眼睛照亮了绿色和棕褐色,照亮了科约阿坎所有的砖块和石头的影子。后来我就不计数了,深深地吁了一口或者两口气,好像遭到一场袭击,咕哝着说去吧,劳拉·达米安。去吧,达米安。这时她的脸终于变得黯淡,我的房间已经不再有劳拉·达米安的脸庞,成了一间现代精神病院,有着各种现代化的便利设施,那双凝望着我的眼睛又变成了护士的眼睛而不是劳拉·达米安的眼睛(她后脑勺长着眼睛!),如果说手表的圆脸不再在我的手腕上闪烁,不是因为劳拉拿走了它,不是因为劳拉让我吞了它,而是让那几个疯子偷走了,你能看见他们在这里跑来跑去,我们的这些可怜的墨西哥疯子,这些莽撞地折腾着或者哭喊着却什么也不懂的无知无识的人们。
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大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我找到自己的那本《卡沃尔卡》时把它紧紧抱在胳膊里,我凝视着它然后闭上双眼,先生们,因为谁都不是石头做的。我又睁开眼睛不断地翻寻那些资料,无意中发现了曼努埃尔的印在单面大开纸上的《真实1号》,1921年他在普埃布拉的各种墙上张贴过这东西,他在这篇文章中谈到“墨西哥真实主义先锋派”,听上去有点可怕,是吗?但同时精彩绝伦。他还说“我的疯狂无法用任何预算来计算”,啊,那悠闲的生活,“我的疯狂无法用任何预算来计算”。不过,里面也有很不错的东西,比如他说:“我要号召所有墨西哥年轻的诗人、画家、雕塑家,他们已经被政府闲职位的金饭碗污染,已经被官方曲意奉承的评论、被粗鲁和淫荡的大众喝彩所玷污,他们还在安里克·冈萨雷斯·马尔蒂内斯[25]的欢宴上舔着盘子,我要号召他们所有的人用智性精神不变的涓流创造艺术。所有那些怀有美好信仰,所有那些在散发着龙舌兰酒吧臭气以及油炸食品死气沉沉余热的民族主义媒体可怜、恶臭的喧嚣中还没有被粉碎的人们,全都以即将到来、在辉煌队列中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墨西哥真实主义先锋派的名义号召起来……”那个曼努埃尔长着一条银子般的舌头。银舌!现在看来,有些话的意思我已经看不懂了。比如“号召”这个词。他大概想表达召唤、呼唤、聚集甚至指挥的意思,让我瞧瞧,我来查查字典。没错,“号召”还有别的含义。可是你搞不清也有可能是印刷工误排,而且在用“号召”的地方应该用“劝告”,这才更像曼努埃尔的意思,至少像我当时认识的那个曼努埃尔。这也可能是个拉丁词或者新生词,谁知道呢。也可能是一个被误用的术语。我对那两个小伙子这样讲。我说:孩子们,曼努埃尔的散文就是这样子,总是在冲刺,总是在煽动,充满了让我们沸腾和意乱的语言,现在,这样的散文在你们看来也许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却鼓舞了革命大众,鼓舞了那些视死如归的硬汉,他们一读到或者听到曼努埃尔的话就会在路上站住,冷冻般凝固住,好像要说这是什么啊,这样的散文让诗歌像大海一般,墨西哥天空下的大海。可我这是在哪里啊?我胳膊下面夹着那份惟一的《卡沃尔卡》,左手拿着《真实1号》,右手端着苏西达斯牌酒,一边喝着一边给他们读着来自遥远的1921年的文字,同时,在朋友们(年轻人永远都是我的朋友)的簇拥中,讨论着文章和梅斯卡尔酒,这种边读边饮的方式何其惬意,如此从容不迫,瓶中酒还剩不多时,我添了最后一轮,心里对我的那瓶陈年丹液说着再见,我读着《真实1号》的最后部分《先锋派目录》,那个时代(显然包括后来,以及从此之后),这份目录让内行、外行、作家、学者们都大吃一惊。目录以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和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的名字开始。这挺奇怪吧?坎西诺斯—阿森斯和拉蒙·戈麦斯·德·拉·塞尔纳,好像博尔赫斯和曼努埃尔,有着心灵感应式的交流,你们会这样认为吗?(你知道,那个阿根廷人评论过曼努埃尔1922年写的一本叫《绞刑台的本质》的书),接下来的人是:拉斐尔·拉索·德·拉·维加、吉列莫·德·托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克莱奥蒂尔德·路易西(这是何人呢?),温森特·鲁伊斯·维多夫罗。这是你的同胞,我对其中一个小伙子说。赫拉尔多·迭戈、欧亨尼奥·蒙特斯、佩德罗·加菲亚斯、露西娅·桑切斯·绍尼尔·J.里瓦斯·帕内达斯、埃内斯托·洛佩兹·帕拉、胡安·拉雷亚、华金·德·拉·埃斯科苏拉、何塞·德·西里亚—埃斯卡兰特、塞萨尔·A、科梅特、伊萨克·德尔·班多·比尔拉。你们也看到了,只有一个a字。也许又是印刷错误,阿德里亚诺·巴列、胡安·拉斯。这叫什么名字啊。毛里西奥·巴卡里塞、罗格里奥·布恩迪亚、维森特·里斯科、佩德罗·雷达、安东尼奥·埃斯皮纳、阿道弗·萨拉萨尔、米格尔·罗梅罗·马丁内斯、希里克埃·凯塔罗。又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安东尼奥·M.库博罗。华金·爱德华兹。他可能又是我的同胞,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佩德罗·伊莱西亚斯、华金·德·阿罗卡、莱昂·费里佩。埃利奥多罗·普切、普列托·罗梅罗。瞧,我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全是新人的名字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弗兰西斯科·比吉、雨果·马约、巴托尔梅·加林德斯、胡安·拉蒙·希蒙斯、拉蒙·德尔·巴列—英克兰、何塞·奥尔特加—加塞特,堂·何塞出现在这个名单上究竟想干吗啊!阿尔弗索·雷耶斯、何塞·胡安·塔夫拉达、迭戈·里韦拉、戴维·阿尔法罗·西凯罗斯、马里奥·德·萨亚斯、何塞·D.弗里亚斯、费尔明·雷韦尔塔斯、西尔韦斯特雷·雷韦尔塔斯、P.埃查瓦里亚、奥特尔,我想可能是那个了不起的奥特尔博士。J.托雷斯-加西亚、拉斐尔·P.巴拉达斯、J.萨尔巴特·帕帕塞特、何塞·玛丽亚·耶诺伊、让·埃普斯泰、让·理查德·布劳克、皮埃尔·布鲁内,你知道他是谁吗?玛丽亚·布兰查德、科尔内奥、法雷,我觉得曼努埃尔在这儿完全像变戏法似的从帽子里取出名字。弗尼尔、里欧,其实,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打这个赌。Mme、吉伊·洛阿曼,他妈的,抱歉。玛丽亚·劳伦辛,现在情况开始好转。杜诺瑟尔·德·塞冈萨克。又糟糕了。哪个法国杂种在拽曼努埃尔的腿?或许他是在杂志上发现这个名字的?洪内格尔、格奥尔格斯·奥里克、奥森凡特、阿尔伯托·格莱塞斯、皮埃尔·雷维迪,终于走出沼泽地了。胡安·格里斯、尼古拉斯·博德恩、威廉·斯派思、让·鲍尔汉、吉列劳梅·阿波里奈尔、西皮恩、马科斯·雅各布、豪尔赫·布拉克、苏巴格、克里斯、特里斯坦·特萨拉、弗兰西斯科·皮卡比亚、豪尔赫·里贝莫特-德塞格内、热尼·杜兰、阿契彭科、索泡尔特、布莱顿、保罗·埃娄瓦德、马塞尔·杜查姆。当着两个小伙子的面,说得客气点,我同意这样说很武断:管弗兰西斯·皮卡比亚叫弗兰西斯科,管格奥尔格·布拉克叫豪尔赫·布拉克,不把马塞尔·德尔·卡波叫马塞洛或者保罗·埃洛瓦德·巴布罗,埃洛瓦德里缺个“娄”字,法语诗歌爱好者没有人不知道。更不要说布莱顿要带个重音。这份先锋派目录继续列举着主人公们的名字,错误也如影随形:弗兰克尔、塞尔内、埃里克·萨蒂尔、埃里尔·弗雷、巴布罗·毕加索、沃尔特·博拉德·阿伦斯伯格、塞利内·阿诺尔德、沃尔特·帕克、布鲁斯,拜托!摩根·罗塞尔、马尔克·查戈尔、赫尔·巴德尔、马科斯·恩斯特、克里斯蒂娜·沙德、利皮奇特斯、奥尔蒂斯·德·萨拉特、科尔雷亚·德·阿劳霍、哈克布森、希科尔德、亚当·费舍尔、费舍尔夫人、佩尔·克龙、阿尔弗·罗尔弗森、耶奥内尔特、皮埃特·蒙德里安、托尔斯泰森、阿里卡夫人、奥斯特罗姆、格利内、萨尔托、韦博、乌斯特、科克迪卡、康定斯基、斯特雷伯格(com.de B.A.de莫斯克)括号里的注释当然是曼努埃尔加的。好像大家都很清楚别人的背景,一个小伙子说。比如,赫尔·巴德尔、科里斯,还有那个科克迪卡,听着像是科克希卡,还有里欧、亚当和费舍尔夫人。为什么要写成莫斯克而不写成莫斯科呢?我大声发出质疑。我们继续往下看着。在这位莫斯卡瓦的专员过后就没有俄罗斯人了。卢那察尔斯基夫人、艾林伯格、塔利内、冈察洛斯基、马察科夫、埃卡斯特尔夫人、韦勒·蒙纳特、马尔维纳、拉里昂诺、贡蒂亚诺娃、贝诺娃、索蒂内,这个名字显然藏在字母n后面。戴布莱特、道斯伯格、雷奈尔、察恩、德里安、沃尔特洛瓦·苏尔=穆克伦。毫无疑问,他是这一批中最好的。或者是她,因为需要知道(至少在墨西哥)沃尔特洛瓦·苏尔=穆克伦是男性还是女性。让·科蒂埃、皮埃尔·阿尔伯特·比罗特、迈特辛格、让·夏洛特、莫里斯·雷奈尔、皮尤克斯、F.T.马里内特、G.P.卢西尼、保罗·布西、A.帕拉柴斯基、安里克·卡瓦茨基欧里、利贝罗·奥尔托马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小伙子们,这个名字我听着像阿尔韦托·萨维尼诺。卢西亚诺·弗格尔,多好听的名字,你们不觉得吗?在元首的军队里有个伞兵师就叫弗格尔。一群同性恋,让澳大利亚人踢他们的屁股。E.卡尔迪勒、G.卡里尔利、F.曼塞尔拉·芬蒂尼、奥罗·德·阿尔巴、马里奥·贝图达、阿曼多·马萨、M.博西奥尼、C.D.卡尔拉、G.塞威利尼、巴利尔拉·普拉特拉、康朱诺、科尔拉、马利亚诺、博西奥尼,这不是我自己在重复,是曼努埃尔或者那可怕的印刷工干的。费西、塞蒂麦尔利、卡尔利、奥齐塞、利纳蒂、蒂亚·罗萨、圣·波恩特、迪沃尔雷、马蒂尼、莫雷蒂、皮拉德洛、托齐、埃沃拉、阿德高、萨西尼诺、托沃拉托、道布勒、道斯伯格、布洛格里奥、尤特里罗、法夫里、瓦特里格纳特、列戈、诺拉·博尔赫斯、萨沃里、吉米、凡·高、格吕内瓦尔德、德雷恩、科康内特、波辛高特尔、马尔凯、吉尔内斯、弗宾、德劳奈、库尔克、舒韦特尔斯,应该是库特·舒韦特尔斯,其中一个小伙子,那个墨西哥人说,好像刚从莱诺铸排机的地狱里发现了自己失踪的双胞胎兄弟,海尼切、克莱姆,可能是克里。泽内尔、吉诺。简直是中邪了,没有比这更加晦涩的了。高尔利、博泰、西奥卡托、乔治·贝娄思、吉奥尔吉奥·德·齐里克、莫迪格里亚尼、坎塔雷利、索菲思、卡雷纳,目录到这里就结束了,在卡雷纳后面用了不祥的“等等”一词。我读完那份冗长的名单后,两个小伙子跪下或者专注地肃立,我实在想不起是哪个动作,但这并不重要,像士兵般肃立或者像个虔诚的信徒般跪在那里,喝完最后一口酒以示对所有那些熟悉或陌生、被他们的孙子辈们记住甚至被忘记的名字表示致敬,我看着这两个一分钟前还貌似认真的小伙子,专注地肃立在我面前,向那面旗帜或者已经倒下的同伴致敬,我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对我们所有的死者以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