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7/9页)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来不是两个被封存的固体名词,它们有时就像比重相似的液体,交融得密不可分,人类的智慧尚不能够提炼两者,并使之保持在各自的纯度里——我们终生需要警惕其中的化学配方,却又被迫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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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对于善的攻陷,还有一种可能:并非是恶对善的俘获,而是,善对于自身的变节与背叛形成直接的恶。

是否坏人的最大坏处,并不在于他自身的毒素,而在于,为了抗衡恶源,原本的好人被激发起自身的邪恶潜能?我们可以在法庭上宣判“正当防卫”,但在法庭之外,假设一个穷凶的恶徒导致善良人的自卫和复仇,导致后者的指缝里浸满污血,暴力因此得到滋生的养料——那么恶徒之恶,是否在于他制造了新的恶人,他在靠近身边的天使体内注入了自己魔鬼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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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合理的自卫可能带来灾难。就像人体的内毒素。按照托马斯·刘易斯博士为我们提供的医学解读:“内毒素并不真的是毒素,至少不是在对活细胞有毒性这一通常意义上说它是毒素。相反,它似乎是某种信号,一则误导的消息。当进入血液时,它携带着宣传信息,宣布大量的伤寒杆菌(或其他有关细菌)兵临城下。于是,数种防御机制马上自动开启。如果内毒素的剂量够大,这些防御机制会一齐起作用或一个接一个起作用,开始了规定套路的生理反应,包括发热、倦怠、出血、虚脱、休克、昏迷和死亡。这有些像兵工厂里发生的爆炸……这一现象为医学中大破坏理论提供了工作模型:疾病可以导源于机体自身的自我保护机制的正常功能,只要这些机制同时开启,起劲地投入,最终导致组织自杀。”原来无需真正的侵犯。一旦不受约束,善意上迅速滋生菌丝般的恶。顽强,繁茂,生生不息。

善会吸引恶,就像流血的伤口会吸引鲨鱼。所以,温顺的羊遭遇凶狠的狼,极端的好人势必与极端的恶人相逢。因为,善是恶的粮食:它一口一口喂养恶,直到,把恶喂大,大到可以消灭自己。有时,恶,只是作为微小的邪念存在,只有仰赖善的养育和滋补,才能具备罪行那强大非凡的破坏力。作为最有效的肥力,善直接参与恶的建设,并成为恶事半功倍的催化酶甚至肌体本身。这个世界有着奇怪的运行法则:善因结出的恶果,并不比邪念结出的恶果少,善,甚至成为行恶必须借助的某种捷径。

善里面,隐藏看不见的恶……我们难以抵抗恶的毒艳之美,也难以发现善的隐秘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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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效的谎言并非全然的欺骗,而是局部的真理;最具杀伤力的,有时,竟是那些看起来憨厚到笨拙的人。我吃过厚道人的亏。他们的自私如同隐疾,平日并不显露和发作,但你只要真切地与他们的利益发生摩擦,他们由厚道陡然翻脸的无情令人不寒而栗;并且你得不到舆论上的支持,他们积累的厚道形象深植人心。

我之所以特别害怕所谓的厚道人,还因为他们极其信赖自己的厚道,从不反省,永远处于一种似乎是无可辩驳的正义感中。跟刻薄人相处,你知道语言就是他的宣泄工具;跟厚道人相处,你永远猜不出他背后使用的是什么钝器。

凡人的平庸之恶,是不易辨察的。它与我们生活的美好无界衔接、渗透。许多恶性案件的酿造者,恰是那些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很难想象他们平时沉默内向,何以肆意血刃、滥杀无辜,难以理解他们施虐中的淋漓快意。极度的不堪就像人性里的癌细胞,只不过,在有人那里发展为绝症,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得以安全寄存。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上含而不露的孤独与怨恨、引而不发的专制与极权,随时可能发生核变,释放出恶的铀能。

如果调节社会的道德标准,人人都可能被划归恶徒之列。我们终生的所作所为,不过,囚禁并喂养自身的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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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小,这个来临人世只有数天的婴孩,就像一张薄皮裹住的囊状物,能感觉下面的血肉,果冻般隐隐颤动;幼嫩的额头,已显现几道早衰的折褶,仿佛预知世间凄苦;极为纤细的闪电形的蓝紫色血管,在他紧闭的右眼皮内侧,微跳;指甲俱全,只是小得令人惊讶,这个男婴试图攥住什么,手指一直弯曲着。可惜,他来不及掌握什么。是的,他还小,他那颗来到世界不足100小时的心脏,比一只核桃大不了多少。

没有降生时那层鱼皮一样滑腻的黏液包裹,把他抱在手上,还是有不牢靠的感觉——小鸦片说,去水房的路上,就差点摔了他。也许在小鸦片的意识里,他还没有成长为“他”,而仅仅是个“它”。尽管这个有罪的胎儿在她肚子里不动声色地潜伏了九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