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5/9页)

麻蝇传播观念里的那点脏,它尽管发出佩剑蜜蜂那种嗡嗡作响的嚣张声响,其实是个低沉而有效的作恶者。只要不是战争或特殊时期,我们难以目睹屠杀中那种触目惊心的人性之恶——这种恶,甚至因不受约束而显得汪洋恣肆、荡气回肠。日常的恶,就像分泌物或排泄物那么伴随,仿佛,扯不上肮脏,只是自然。然而,不要忽略,时机尚未来临。一旦适宜发酵的条件足够——像细菌那么弱小的恶,将像细菌那么强大地,摧毁世界的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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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欧洲大陆上最高贵的民族的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本杰明·马丁一样去做一个自由的斗士,还是一个奴隶?”

听听,铿锵有力的声音,激发斗志的号角,是谁正发出有力的召唤?并非一个现代版本的斯巴达克斯,这是希特勒的演讲,试图从人们的苦难中唤醒“正义的反抗”。对称于这种“正义”的,是那些在集中营里因饥饿和疾病而死去的人,他们的体重和他们的命一样,轻到不可思议——活着,就已具备骨灰之轻。

人们能够理解拔苗助长的荒谬,却常常忽视,一代又一代的伟大理想,都是要把大地拔苗助长地改造为天堂。人们被裹挟着,进入黑体字的战争或革命。最初,死亡可能是零星的,迅速演变为数目庞大的亡灵。那些经过辩解和陈述而成为正义的杀戮,日渐频繁;最后,杀戮变得令人如此适应,谈不上什么异样和不安,敲碎头颅就像早餐打破外壳去做一只煎蛋那么日常。

德国的法西斯运动。苏联的大清洗时期。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大动荡之中,基础的原则丧失了,它们掉进人性遍布的陷阱中……这些黑黢黢的敞开的洞,就像随时吞噬生命的墓穴。人们依然盲目地、在坑坑洼洼的弹坑之上完成优美的芭蕾跨跳;即使有些舞者跳着跳着就殒命于黑洞,即使普遍而不加解释的失踪随时发生,依然不影响依然幸存者继续表现身体中的高潮和表情上的高亢。

越来越深的恐惧中,他们干脆选择盲跳。跳吧跳吧,闭上眼睛,忘记盯在背后的恶魔……忘记,湿而血红,屠宰场般生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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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图片上发鬓染霜的日本老者,慈祥,端庄,让我们难以想象他在南京大屠杀中的兽性。或者某个黑帮老大,他后背上有只刺青怪兽——只是在日渐衰老的皮肤上,变形的怪兽显得那么滑稽,毫无最初纹刺那令人惊悚的威严。时间改写了事物的性质。那么,我们如何惩处一个老罪人?又如何去惩处弱小的罪人、残疾的罪人,还有那些洗心革面、立地成佛的罪人?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冲突的原则,我们到底该遵从哪一个?轻易宽恕,是不是一种体面的放纵?

我记得曾经的一位邻居,姓氏少见,他姓绳。这位绳叔叔种花养鸟,情趣盎然,然而得知他的青春业绩,令我毛骨悚然。作为热血沸腾的红卫兵,他把像章直接别进赤裸的胸膛。就像从开裂的核桃里取出果仁,他带着孩子般的欢喜,爆开他人的头颅只为揭露隐匿其中的思想。不止绳叔叔,多少激进的革命小将,认定自己的目标纯洁美好,他们在伟大理想的驱动下,坦然砸断他人的脊椎骨——无愧无惧,他们认为这对受害者是种恩惠,可以让他们终身获得更为舒适的躺姿。

那时他们年轻,年轻得敢于使用任何词语,比如苦难,比如砸烂——就像擦亮又扔掉一根根火柴那样轻易地使用它们。但,不能拿“他们还是孩子”解释一切。

再看看历史悲剧,多少所谓明察秋毫的知识分子,都放弃勇气和理性,以合唱的方式齐声赞美暴政。歌颂丰收,歌颂积雪般的粮食,歌颂伟人宫殿般盛大辉煌的良心——是的,明君如此仁慈,因为所有的斩首,都被推出午门之外;而在统治者的床榻帝国,只留茶韵书香,只留忠士和美女彻底臣服的笑容。

目光犀利的猛禽视域辽阔,这不意味着它能看清近切的事物。他们自己同样在劫难逃。他们磨利自己的勾喙,猛禽一样,去撕碎猎物乃至同类的尸肉……他们为此热血沸腾,甚至不曾察觉,之所以感觉到沸腾的热度,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被投入燃柴的锅镬中。

当我们检索人类历史,到底什么才是灾难的发动机?是一个帝王的邪念,还是无数因罪恶而发出响应、共鸣与欢呼的大众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