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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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和炼狱,已经从地理上揭示了位于高处的善和位于低处的恶。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善如流?是的,我们不能,因为水天然流向低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除了说明修善的艰难及逐恶的轻易,同样佐证善恶在空间的位置。

利益就是正义,自私就是道德——并非只有毫无自律者才会如此,我们每个人出于安全的考虑,都难免心怀恶因。

面对现实吧:恶念比善意更普及,复仇比感恩更有力——唯前者,能在我们的意识里留下更深的刻痕。所谓善意和感恩,其重量有时不过等同一句问候;而恶念与复仇,则酝酿漫长的行动,它的分量具体到——可以对应于数目庞大的死亡。

我们必须悲伤地承认:善,需要一生的自我克制,同时完成对他人的慷慨给予;而恶,可以是即兴的、任性的,可以是纵情挥霍的。好人谨小慎微,每天握牢沉重的劳动工具;坏人的工具,不过谎言或精巧的凶器,足够颠覆一切了。

恶是一种高效的手段,一种获取暴利的技能,多少作恶多端的人以逸待劳,在一笔罪恶产生的庞大利息上终生坐享其成。这个世界,说假话、干坏事的成本太低,甚至,假话和坏事成为谋得暴利的最低成本,那么,何乐不为?什么还在约束着我们?从信仰到法律,都显得这么松弛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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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采摘的果实新鲜欲滴,等到腐烂,从一个坏掉的斑点开始扩散,侵蚀看似完好的部分,速度惊人。为什么在恶的带动下,轻易导致善的崩盘?难道,恶乃传染物,善属绝缘体?脆弱的善易被感染,它为何缺乏自我捍卫的能力?

必须承认,恶本身是有魅力的,华丽的恶常常战胜朴素的善。即使受到挫折的恶也无妨,坏人有个获得拯救的捷径,只要他临时靠近好人。事实上,坏人只要和好人捆绑在一起就难以遭受惩罚,就轻易得到饶恕——因为,好人既乐于也适于用来顶罪,他们的牺牲是必然的命运。就像罗马总督彼拉多不得不应和群众的呼声,释放恶棍巴拉巴,而让耶稣的血流入十字架的木缝之中。

羔羊去死,让狼活下来。恶既易生存,又易脱险,有恃而无恐,似乎是风光旖旎、诱惑无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种沉没成本,一个人将终生被他的善行所剥削,乃至剥夺。当恶进行掠夺、占有,善在给予和牺牲——所以恶呈现力量的积累和爆发,而善,递减。两者对峙,相对善良的那个,永远处于被动和弱势的位置。

……在被出卖的道路上,羊看见了它的悲剧命运。裹紧外衣,裹紧自己即将与肉分离的皮,它眼里涌起的,依然是告别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无不怀有近视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宽容里,它难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脸。低头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计时的声响,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静的顺从。善良之辈始终散发着自身的肉香,召唤应约而来的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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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间里,我们对人宽厚,因为我们知道,挑剔只会带来日常性的磨损却难以彻底修改局面……这是我们由自私分泌而来的美德。之所以能够被坏人频繁触痛,因为,常常,善良是作为懦弱的外衣穿出来的。

正如尊严的过度发育,往往与更早到来的羞耻有关。受到损伤的树,分泌出琥珀色汁液——善,更大程度上,起源于一种可能的隐疾:某种生理或心理的轻度不健康,正在酝酿美德的诞生。所谓美德,除了是对他人的抚慰和关爱,它同时也以诗化而隐蔽的方式秘密处理着个人创伤。当我们试图理解他人不义背后的不易,其实也是为了自身的减震与缓冲,以降低我们被撞击的受伤级数,用以麻醉自我、钝化疼痛。这种善,使人安全无声地,从怯弱者转变为拥有隐形的道德优势,从而完成近于强者的私密化的心理翻转。

许多失眠者的病征,起源于某个难以逾越的具体障碍;随着时间推移,障碍得以解除,失眠依然作为身体上的习惯被沿袭。善亦如此,即使无需再去经历与恶交锋的考验时刻,我们依然沿袭了心理的隐疾——或多或少,我们都曾用“善”来回避冲突,以此达至与他人或自己的和解。

善,亦为捷径,这是一条因熟悉而安全的道路。缴械,以期不杀。我们每当看到他者不幸,并非是洋葱刺激下的辛辣眼泪,而是此情此境,促使我们进入真实或虚拟的创痕回忆……某种自怜轻微地燃烧,转而成为对他者的烛照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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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讨论善的至柔,讨论面对邪恶如何才能利器在握。善恶,在书籍里代表分开泾渭的简洁原则。在宗教里,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仿佛在神的车间,优异品和残次品轻易区别,分别通过死亡流水线,通向各自的去路。现实中,善恶远非界隔阴阳,常常难以判断。英雄并非金戈铁马,怎样将他从庸众里区别开来,当他头脑里充满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却拥有桑丘的体形?善恶之难以识别,肯定不仅外貌迷惑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