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20/26页)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了;但我突然想到,这句话和某种视觉印象有联系。我们匆匆度过一生的模样,就是半闭着眼睛、半捂着耳朵和半垂着脑袋的——想到这模样,确实令人惊异……尽管如此,在我们当中,却几乎人人都曾有过一时的觉醒:我们突然看见了、听到了、理解了许多事情!——所有事情!——只不过,这样的觉醒一闪而过之后,我们又会重新进入昏昏欲睡的惬意状态。我听到他这么说,就抬头看了看他,好像觉得我在这之前从未见过他似的。

就这样,他在昏暗的背景上描绘出一幅又一幅画像。首先是船的画像:临时下锚的船、风雨中疾驰的船、静泊在港口中的船。此外,他还描绘出夕阳和晨曦,描绘出漆黑的夜;他描绘大海的千姿百态,描绘东方海港的艳丽,描绘那里的风情和房舍,那里的男男女女。他是个仔细的、从不退缩的观察者,总是「绝对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知觉」,而这,康拉德认为「是一个作家永远应该做到的,即使在他最得意洋洋的时候,也必须牢记在心」。此外,马罗有时还会神态安详地、似乎漫不经心地吟出一小段诗意隽永的韵文,从而使我们眼前一亮,仿佛在昏暗的背景上看到了一道光——一道美的光,一闪而过。

所以,只要粗略辨析一下,我们便可以这么说:是马罗在不断作出评论,而康拉德只是在写小说。我们这么说,当然知道应该有充分的根据。康拉德曾告诉过我们,他在写《台风》中的最后一个故事时,发生了某种变化——他和马罗之间发生了「一种相当敏感的微妙变化」,他们相互对换了位置。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写了」。我们不妨设想:作为小说家的康拉德这么说的时候,他是带着一种既得意又有点感伤的心情在回顾自己以往的创作;他可能觉得,像《水仙号上的黑水手》里那么好的暴风雨场景,他再也写不出了;或者觉得,要像在《青春》和《吉姆爷》里那样真实而动人地写出英国水手的高贵品质,他再也做不到了。这时,作为评论家的康拉德——马罗,便会提醒他说,按自然规律人是必然会衰老的,最后总得放弃航海,只能坐在甲板上抽抽烟了;不过,往日的峥嵘岁月全在你的记忆中——这是不会消失的。他甚至还会提醒他说,关于惠莱船长,关于他和海洋的那种关系,现在虽然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但在陆地上还有众多的男男女女——他们之间的个人关系,也许同样值得考察一番。倘若我们进一步设想:船上正好有一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而马罗又把这部小说给他的「朋友」康拉德,要带到床上去看,结果又怎么样呢?结果便是,我们的设想得到了事实的支持——那就是,康拉德在1905年写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对这位小说大师作了专题评论。

可以说,康拉德多年来一直是受他的「朋友」马罗支配的。《诺斯特罗莫》《机缘》和《金箭》就是「马罗-康拉德联盟」时期的代表作。有人甚至认为,这一时期是康拉德的创作鼎盛期。他们认为:较之原始森林,人类心灵也许更加幽深,更加复杂;人心中不仅有景象壮观的暴风骤雨,也有鬼鬼祟祟的夜游生物;而作为小说家,如果说他的职责在于考察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的话,那么他的合适对象只能是人,而非自然;也就是说,对他提出挑战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类社会,而非静寂的自然界。在他们看来,康拉德的那些作品之所以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就是因为作者不仅把自己锐利的目光投向茫茫大海,同时还投向了更为浩瀚的人类心灵。不过,如果马罗要求康拉德改变一下自己的观察角度的话,我们也必须承认它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一个小说家的目光总是既复杂又特殊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小说家必须在人物背后,或者说人物之外,看到某种稳定不变的东西,而且要把人物和这种东西联系在一起;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小说家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一个有其自身感觉的个人,而且他所熟悉的、有能力把握的生活面也毕竟是有限的。小说家必须在这种复杂性和特殊性之间保持平衡,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却很容易遭到破坏。康拉德在中期之后,就再也无法在他的人物和背景之间保持那种完美的平衡了。因为在他后期作品中出现了一些深谙世故的人物,而对这样的人物,他显然已不像他在早期作品中把握那些性格单纯的水手那样容易把握。所以,当他不得不处理人物与背景——即小说家所设定的那个作为价值判断的小说世界——之间的关系时,他就远不如从前那样有信心了,甚至都无法肯定,究竟要作怎样的价值判断。于是,在描写了一场海上风暴之后,便会一再出现「他小心翼翼地把着舵」这句话。这句话里虽然带有道德训诫的意味,但在一个日益拥挤而杂乱的世界里,这么一句简单的话显然会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合时宜。这个世界上的男男女女关系复杂、兴趣多样,他们绝不会接受这么简单的判断。要是他们接受它,那就等于他们容许自己身上许多重要的东西被人忽略。然而,对于像康拉德这样才华出众、又有浪漫倾向的小说家来说,寻找一套自己可以遵循的创作规则,也是十分必要的。他基本上仍然怀着这样的信念,即:文明世界,不管人们的自我意识如何,归根结底是以「几个非常简单的概念」为基础的。问题是,在这个思想和个人关系都极其复杂的世界里,我们到哪儿去寻找这「几个非常简单的概念」呢?在客厅里是不可能找到桅杆的;台风也不会使政客和商人的存在价值受到考验。由于康拉德四处寻找而最终并没有找到这样的基础,所以在他后期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个世界,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种不确定性,甚至可以说,有一种令人困惑的幻灭感。我们在一片昏暗中所能听到的,仍不外乎是过去那种高尚、嘹亮的老调:忠诚、激情、荣誉、献身——尽管还是那么动听,但由于时代已经变了,这样的老调重弹总有点令人厌倦。也许,这是马罗的过错。他的思维方式确实有点僵化、过时了。他在甲板上坐得太久。他自言自语时,可谓精妙绝伦,但当他和别人对话时,便捉襟见肘了;再说,他给人只是那种忽隐忽现的「瞬息间的幻象」,而非真正的智慧之光,所以很难用来照亮漫长而多变的人生之旅。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要有这样的目的,但对康拉德来说,既然要创作,就必须解决这一至关重要的基本问题,那就是:他应该抱着怎样的信念来进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