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8/26页)

这时,我们往往会像《家庭的幸福中》的玛莎所说那样我突然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起先我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周围的情景;后来他的面孔似乎在慢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接着,那双眼睛也不见了,好像钻到我的头脑里去了。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一片耀眼的亮光——我什么也看不见,被迫闭上了眼睛,为了暂时摆脱他的目光在我心中激起那种既喜悦又恐惧的感觉……」是的,你必须闭上眼睛,才能摆脱那种既喜悦又恐惧的感觉。不过,那种感觉通常都以喜悦为主,恐惧是其次的。

在这部小说中,还有两段描写:一段是写一个姑娘和她的恋人在夜晚的花园里散步;另一段是写一对新婚夫妇兴冲冲地走进他们的客厅。这两段描写虽然把那种强烈的幸福感传达得如此成功,以至于我们合上书之后仍在不断地回味,但其中总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使我们像书中的玛莎那样想逃避它,而我们所要逃避的,却是托尔斯泰本人的目光。这是不是那种在现实生活中也会使我们心烦意乱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们觉得他呈现给我们的那种生活似乎过于幸福了,因而总有点惶惶不安,总觉得这么幸福的生活是不会长久的,说不定灾难马上就要降临。或者说,我们总觉得生活中的喜悦感有点可疑,于是便不得不像《克莱采奏鸣曲》中的波兹涅谢夫那样自问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生活?」

如果说,人的灵魂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着迷的话,那么使托尔斯泰着迷的,就是生活本身。在托尔斯泰笔下,生活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然而在这些鲜花的花蕊里,却总有这样一只蝎子蛰伏着——「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其实都隐藏着一个奥列宁、一个彼埃尔,或者一个列文。他们尽管已经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尽管已经能自如地面对这个世界,但仍不断自问,即便在最欢乐的一刻,他们也没有停止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活着,到底有没有目的?如果有的话,那又是怎样的目的?这样的问题,无疑会使人觉得万事皆空。因此,与其说神甫、牧师能清除我们的欲念,不如说托尔斯泰更能使我们万念��灰,尽管他自己也和我们一样热爱生活,也和我们一样充满种种欲念。因为当他挑战生活时,整个世界都被他化成了一片废墟,一片灰烬。他就是这样,既让我们感受生活的喜悦,又使我们由衷地感到恐惧。可以说,在俄国小说家中,最吸引我们的是托尔斯泰,而最让我们觉得可怕的,也是托尔斯泰。

康拉德小说中的含混及其含义

翻开康拉德的小说,我们总有海伦照镜子时的那种感觉。海伦看到自己的镜中倩影时,心里总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是不可能被人当作普通女人看待的。康拉德不仅得益于他的天赋,得益于他所受过的训练,还得益于他所使用的语言——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语言,其独特魅力并非来自英语,而是来自波兰语——所以,他的文笔不可能是笨拙的,也不可能是拖拖沓沓的。康拉德钟爱自己的风格,他的风格就像他的情人——她安安静静的时候虽然有点沉闷,但我们真想去和她谈谈的话,她便会风度翩翩地向我们走来,显得那么端庄,那么自信,那么动人!

不过,尽管我这么说,人们对此却仍有争议。有人认为:要是康拉德在创作他的作品时不像现在这样一味注重形式的话,那他不仅能赢得文坛声誉,同时还能赢得众多普通读者的青睐。「你们看,这样写有碍艺术效果的发挥!」评论家指着他作品中某些段落说他们好像已养成一种习惯,总喜欢把小说里的某些段落从上下文中抽出来,并把它们和英国散文精品中的某些著名片段放在一起加以比较。他们还抱怨说:康拉德自我意识太强,太刻板,太雕琢,他只知道自我欣赏而充耳不闻全人类正在痛苦中呻吟。

这样的批评,我们不仅很熟悉,而且就像我们听到一群聋子对歌剧《费加罗》里的音乐提出批评时一样,根本没法加以反驳。聋子们虽然看见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听到的却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摩擦声。于是,他们便一致得出结论说:「那五十个提琴手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弄出一阵莫扎特的摩擦声,而应该去敲石铺路,这样更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生。」然而,音乐却是这样一位导师——它所给予的美的教诲,是和它的声音分不开的,而聋子们恰恰就是听不清它的声音,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所以,我劝那些评论家先去认真读一读康拉德的作品再说,不要模模糊糊地大概读一下,就开始大发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