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9/26页)
虽然从表面上看,康拉德似乎只关心如何向我们展示夜色中的大海之美,但在他那种低沉、单调的旋律中却包含着丰富的意蕴,包含着一种自豪的、胸襟开阔的、对不可改变的人类命运的探索。如果有谁没有看出这一点,没有感受到善比恶更有价值(忠诚、正直和勇气正是善的表现),那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读懂康拉德的作品。不过,若想获得这样的信息,却不是轻而易举的。要是把他的作品放进我们的小碟子里过滤,滤掉其中神秘的语言魅力,那就等于滤掉了它们令人兴奋的内在活力。也就是说,它们将失去震撼人心的感染力,失去其赖以存在的固有本质。
康拉德
因为,康拉德就是靠着自己那种强烈的个人气质——船长的气质、首领的气质——才使年轻读者为之倾心的。在他写《诺斯特罗莫》之前,不管他塑造人物的手法多么迂回曲折,不管他的思想多么复杂,年轻读者总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笔下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性格单纯的和敢做敢为的。他们都是些水手,惯于孤寂的海上生活;他们常常与自然搏斗,却能与人和睦相处。大自然是他们的对手;然而,正是大自然,培养了他们那种豪爽、忠诚和重荣誉的男子汉性格;也正是大自然,在风平浪静的海湾中把一些矜持、害羞的漂亮姑娘变为成熟的女人。正是大自然,首先造就了像惠莱船长和老辛格顿那样的人物——他们饱经风霜,脾气古怪;他们是愚钝的,但在他们的愚钝中却闪耀着光芒。康拉德认为,这种人是我们种族的精华,他不惜为他们高唱赞歌:
他们是坚韧的,凡不知道怀疑、也不知道希望的人,都是坚韧的。他们既急躁又会忍耐,既狂暴又有爱心,既蛮横又很忠诚。善良的人还以为他们天天在为填饱肚皮而发愁,在为生计而日夜操劳;事实上,他们已习惯于劳苦、贫困、粗暴和放荡——但不知恐惧为何物,也不知心怀怨恨是何滋味。他们很难驯服,却很容易鼓动;他们沉默寡言——但丈夫气十足,从心底里看不起那些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而同情他们的人。他们的命运是独特的,只属于他们;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而且认为这是人类精英所拥有的特权!他们这一代人,默默无闻地、任劳任怨地活着,从不在乎爱情有多甜蜜、家庭有多温暖——到了临死之际,也不在乎坟墓有多阴暗。他们是大海之子,永远属于神秘的大海。
这就是康拉德早期作品《吉姆爷》《台风》《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和《青春》中的人物。而他的这些作品,不论时尚怎样变迁,一直都不可动摇地拥有经典之作的地位。不过,它们赖以取得这种地位的实质,却是像马略特或者库柏笔下的那类单纯的海上冒险故事所不具备的。道理很简单:你必须具有双重眼光,必须内外兼顾,才能真正理想化地、带着恋人般的热情来描述和颂扬这样的人物及其经历。你要颂扬他们的沉默寡言,你自己就得有一副好嗓子。你要颂扬他们的坚忍不拔,你自己就得对疲惫很敏感。你必须和惠莱、辛格顿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而且还要不让他们怀疑你正在观察他们。康拉德过的就是这种双重生活——在他身上似乎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作为远洋船长的康拉德,另一个是作为审慎的观察者和精细的分析家的康拉德,也就是在他的小说中被称为马罗的那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马罗是「一个非常善于思考、同时也非常善于理解事物的人」。
马罗是个天生的旁观者,他乐于过那种冷眼旁观的生活。黄昏时分,在泰晤士河岸边,坐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忆往事——这是马罗最喜欢做的。他不断地吐着烟圈,讲述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直到夏日的夜空变得烟雾弥漫,朦朦胧胧。对那些曾和他一起航海的人,马罗虽然深感敬意,但也看到了他们可笑的一面。他能敏锐地观察出那些人身上的活力,也能出色地描绘他们如何得意洋洋地欺侮一个年老而不中用的水手。对于人性的弱点,他独具慧眼,所以他的幽默里总带有一丝讽意。不过,马罗也不完全躲在自己的烟圈后面。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睛,注视着某堆垃圾、某个港口,或者某家商店的某个角落——然后,借着烟蒂发出的微光,他会把隐藏在这些寻常事物背后的不寻常东西统统挖掘出来。马罗既有观察能力,又有分析能力,所以他常常意识到事物的特殊性。他自己说,这种能力是突然出现到他身上的。譬如,他无意中听到一个法国海员轻轻嘀咕了一句「天哪!时间过得真快!」他便会这样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