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7/26页)

一下子被猛然抛上浪尖,一下子又被猛然卷入海底,并在海底岩石上被撞得粉身碎骨——这种情形是英国读者难以坦然接受的。因为他在本国文学中所见惯的那套规则,现在已被彻底搅乱了。按照我们的规则,假如想讲述一个将军的爱情故事(我们首先会觉得应该嘲笑他一番),总要先介绍将军府邸;也就是说,先要给人物一个具体的环境。只有讲完这一切之后,我们才会讲到将军本人。还有,故事中老是出现的当然不会是俄国茶炊,而是英国茶壶;故事中的时间不会拖得很长,空间范围也不会很大;而且,常常还会让人感觉到同类故事、甚至是古代的同类故事的影响。故事中的那群人,通常要被划分为低、中、上三个阶层,每个阶层不仅要有自己的传统和习俗,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还要有自己的语言。不管英国小说家本人是否愿意,他总会不断地受到压力,总得承认这样的规则。结果便是:他只能按固有的程序和固有的形式写作;他的作品只会是嘲讽的,而不会是悲怜的;他注意的只会是社会,而不会是个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全然不知这类规则。你是贵族也好,平民也好,流浪汉也好,还是贵妇人也好,反正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不管你是谁,说到底只是一个「器皿」;不管你是怎样一个「器皿」,里面装着的都是同一种混混沌沌的、骚动不安的、却又弥足珍贵的东西-人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会四处流动,会和其他人的灵魂交汇。譬如,一个买不起一瓶酒的银行小职员固然平凡之极,但不知怎么一来,他的灵魂不仅流进了他岳父的生活,而且还流向他岳父的五个备受虐待的情妇,甚至还流进了和他同住一幢公寓的邮差、女仆和妓女的生活。没有什么事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不可能写到的。即使当他疲惫不堪之时,他也没有停止写作。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伴随着炙热的、混沌的、不安的、可怕的人类灵魂上下翻腾,只能听凭人类灵魂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朝我们滚滚涌来。

「我们为什么要生活?」:读托尔斯泰的小说

在所有小说家中,托尔斯泰是最伟大的——对《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我们除了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我们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因此很难让我们理解的外国人?他对人的看法是不是非常古怪,以至于当我们真心诚意地拜倒在他面前时,他仍会满腹狐疑地尽量避开我们?实际上,只要把他的书稍稍读上几句,我们就能断定一件事——他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仅和我们一样看待人,而且还用我们所习惯的那种方式表现人,即:从外表写到内心,而不是从内心写到外表。他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在那儿,人们也是在晚上10到11点钟之间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也是在8点钟左右听到邮递员的敲门声。至于他这个人,既不是什么「未开化的野蛮人」,也不是什么「自然之子」,而是和我们一样,受过教育,也有过种种经历。像其他贵族一样,他生来就是贵族,而且也像其他贵族一样,享有贵族特权。他不是乡下人,而是都市人。他感觉敏锐,头脑清醒,而且训练有素。所以,当他以如此健壮的体魄和心灵挑战人生时,他不仅信心十足,而且多有不凡之举。

托尔斯泰

确实,没有人能像托尔斯泰这样,把振奋人心的狩猎场面,把马的优雅和力量,以及把一个年轻人对世界万物的种种愿望和强烈感受,都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每一根树枝和每一片羽毛都躲不过他那敏锐的注意力。一个孩子的衣服是浅蓝色的还是深红色的;一匹马的尾巴正在换毛;一阵咳嗽声;一个男人想把手插到口袋里去——所有这一切,他都注意到了。而当他的耳朵精确地注意到一阵咳嗽声、或者他的眼睛精确地注意到一双手的细小动作时,他的头脑又会精确地把这类现象和个人性格中的某种内在因素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们熟悉他的人物时,不仅能了解他们的宗教信仰、政治观点和恋爱方式,而且还能像熟人一样看到他们是怎么打喷嚏的、吃饭时是怎样哽噎的。所以,读他的小说,即使是读翻译本也好,我们都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被一只大手高高地举到了山顶上,正站在那里俯视世界,而且手里还有一只望远镜。啊,真是令人惊奇,一切都历历在目,而且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明!然而,正当我们惊喜不已之际,正当我们深深地呼吸着山顶上的新鲜空气而感到心旷神怡之际,突然间,我们会发现,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也许就是托尔斯泰的头脑——从我们眼前升起,并迅速向我们逼近,而其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简直就像雷霆万钧,令人振奋得几近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