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6/26页)
此外,小说家不是要忠于现实、要注意情节的可信性吗?哈代小说里的情节却是曲折离奇的。若要在英国文学中寻找类似的情节,看来只能到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中去找了。不过,尽管他的情节曲折离奇,我们在阅读他的小说时,却完全能够接受,一点也不会觉得它不可信。这是因为,曲折离奇的情节不仅和小说所写到的荒原乡民的生活很合拍(荒原乡民的生活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神秘、几分好奇),而且还有助于为这种野性未驯生活增添诗意。再说,若以诗意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你马上就会惊讶地发现:无论你怎样描述生活,都不会比生活本身更加曲折离奇;或者说,无论你把生活表现得怎样混乱、怎样不合理,都不会比生活本身更加混乱,更加不合理。
最后,只要我们一想到「威塞克斯小说」的总体结构,又会觉得我们刚才谈到的人物、情节和文体之类的东西也似乎是多余的了。哈代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庞然大物。「威塞克斯小说」不是一本书,而是许多本书。这些书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阔,所以不可避免会有一些缺陷——有些作品只表现出哈代某一方面的才能,有些作品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有些作品则根本就是失败之作——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无疑很乐意把它们完整地接受下来。因为从整体上说,我们觉得满意,觉得它们气势非凡。我们借此将摆脱生活的羁绊和猥琐之感;我们的想象力将得到升华;我们的幽默感将在笑声中尽情显露;我们还将深深地为大地之美所吸引。当然,我们同时也会看到一个因悲伤而沉思默想的灵魂,它甚至在最痛苦的时候仍不失尊严,在最愤激的时候仍诚挚地爱着苦难中的芸芸众生。总之,哈代用卓越的想象力、诗人的天才和一颗温柔、善良的心灵向我们展示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有关某时某地的生活画面,而是世界和人类命运的真实写照。
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灵魂」
在读契诃夫的小说时,我们总觉得自己在不断重复「灵魂」一词。这个词几乎在每一页上出现,即便是一个老酒鬼,也会随口说出这个词……你现在爬上去了,爬到政府里去了,可是你没有了灵魂,我的孩子……那里死气沉沉。」确实,俄国小说里的真正主人公,就是「灵魂」。契诃夫小说里的灵魂是细腻的、脆弱的,很容易受各种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情绪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灵魂,却要宏大得多、深邃得多——它不仅是小说的核心,而且往往是病态的、高度紧张的。因此,对于一个英国读者来说,要想读懂《卡拉玛卓夫兄弟》或者《群魔》,非得花点力气,认认真真读上两遍才行。因为对他来说,那里的「灵魂」不仅是陌生的,甚至是有点可怕的。它既没有什么幽默感,更谈不上喜剧性了。它完全没有定型,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理性可言。它是混混沌沌的、骚动不安的——既不接受逻辑法则,又不遵守艺术规律。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一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骤雨,或者说,就像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岩浆沸腾、噗噗作响,然而又非常吸引人。他的小说是完全用灵魂建构起来的。要是我们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进去,就会在里面团团旋转,直转得头昏眼花、气喘吁吁,但在晕眩的同时,又会感到无比惊喜。也许,除了读莎士比亚,最令人兴奋的就是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了。在那里,门一打开,我们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房间里了。房间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俄国将军和他们的夫人,有将军夫人跟前夫所生的女儿和她们的家庭教师,有将军的堂兄或者堂妹、表兄或者表妹,还有一大堆身份不明的人;他们正在那里高谈阔论,而谈论的呢,却又是最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谈论的个人隐私。于是我们就会问: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请告诉我们,这究竟是一家旅馆、一幢公寓呢,还是一座被出租的庄园?小说里写的是什么地方,小说家当然有责任告诉读者,但在这里却没有任何人来告诉我们,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这里只有灵魂——受折磨的、不幸的灵魂;它们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自我表白和自我忏悔,就是从肉体和精神的溃烂处拈出灵魂中的罪恶之虫,并一条条地展示给我们看。
就这样,他们好像没完没了地谈论着自己,而我们听着听着,越来越喘不过气了。我们就像淹在水里,眼看就要憋死了。不过,就在这时,一条救命绳索终于向我们抛来了——我们读到了一大段叙述,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们赶紧抓住那条绳索,而那条绳索也确实马上就拖着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只能听凭它任意拖行。我们一会儿被拖出水面,一会儿又被重新淹人水中。然而,就在这过程中,我们却忽然看到了种种奇特的景象,忽然理解了许多我们过去不太理解的事物。而且忽然得到了某种通常只有在人生最艰难之时才能得到的重大启示。换言之,我们随着小说情节的急速展开,似乎无意中就看清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那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他们的关系如何;譬如,他们是波丽娜和德·格里乌克斯侯爵,正住在鲁里登堡的一家旅馆里,而且正在策划一场阴谋,等等——但是,一切人的灵魂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灵魂,灵魂的炙热、灵魂的骚动、灵魂的善恶交织、灵魂的混沌与深邃——这才是最重要的!如今,要是我们突然间哈哈大笑,或者突然间放声大哭,那不是很自然吗?没有人会为此大惊小怪。我们的生活已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生活的节奏已变得如此之快,以至于生活的车轮时时都在迸发出火星;而当生活如此加速之际,我们的灵魂也就不会像一些头脑迟钝的英国人所设想的那样了。我们的灵魂已无法再用某种幽默的或者热烈的场面来分别予以表现,因为其中的各种因素已相互纠缠在一起,或者说,已难以分辨地混杂成一团了。这就是人类灵魂的新面貌——原先可以分离的因素,现在已无法分离。人,既是圣徒,同时又是恶棍;人的行为,既善良,同时又很卑鄙。我们爱他人,同时又恨他人。我们所习惯的那种明确分辨善恶的界线,现在已不复存在。我们以为最值得爱戴的人,很可能是世上最大的罪犯,而我们以为有罪的人,则很可能是最值得我们同情的人,甚至是最值得我们钦佩和爱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