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5/26页)

这当然没错。不过,我们若这样说也同样没错:在哈代最好的作品中,他确实给了我们「印象」,但在他最差的作品中,其实只给了我们「争论」。譬如,在《林地居民》《还乡》和《远离尘嚣》中,尤其是在《卡斯特桥市长》中,我们看到的是哈代对生活的印象,而且是未经意识处理的直觉印象,而一旦他想有意识地处理自己的直觉印象时,他就变得苍白无力了。譬如,当他写到苔丝和小阿伯拉罕一起把蜂箱运到市场上去的时候,他让小阿伯拉罕问苔丝你不是说,天上的星星也是一个个世界吗?」苔丝回答说,星星就像「咱们家那棵树上结的苹果,大多是漂漂亮亮的,没有斑点的,只有几个才被虫蛀了,枯瘪了」。小阿伯拉罕又问:「那我们住在哪个苹果上面?是漂漂亮亮的呢,还是枯瘪的?」苔丝回答说:「枯瘪的。」同时,她的脸变得非常严肃,似乎摆出了一副思想家的架势——这样的回答和神情,只能给人一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感觉,就像从一台机器里蹦出来的几根弹簧,而我们刚刚看到的苔丝,还是个有血有肉、年轻活泼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台思想机器?我们对人物的同情,于是便大打折扣。好在只过了一会儿,那辆装蜂箱的车就翻了。这时,我们又看到了「印象」,看到了那种略带讽意的生动描写。这才重新唤起我们对人物的同情。

正因为如此,我们说《无名的裘德》是哈代小说中最糟糕的一部。也只有对这部小说,我们才能把它指责为悲观主义而不失公正。因为在这部小说中,「争论」总是凌驾于「印象」之上;小说的结局尽管悲惨之极,却不是悲剧:灾难一场接着一场,我们的感觉却是:它对整个社会的指控其实是不公正的,或者说,这样一味地提出「争论」,而其根据却是对事实的片面理解。托尔斯泰对社会的指控是强而有力的,因为他有广阔的视野、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人性知识,而这一切,这里全都没有。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只不过是凡人的一点小小的怨恨,而非天神般翻江倒海的愤怒。

尽管如此,哈代毕竟还是有其长处的。这一点,我们只要把《无名的裘德》和《卡斯特桥市长》作一比较便可看出。裘德只是可怜巴巴地和神学院院长——或者说,某种伪善的社会风气——相对抗。亨查尔则不然,他实际上没有和任何人对抗,而是和一种冥冥中的东西--种和他一样强有力的东西——发生了冲突。没有人对他心怀恶意,甚至像法佛雷、纽森和伊丽莎白·琼这样曾受过他伤害的人,也是同情他的,而且还很佩服他的毅力。作为市长,作为一个老年人,他是和自己的命运发生了冲突,而最后导致他毁灭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的过错。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使我们领悟到,人虽然敌不过命运,但人与自身命运的冲突,至少体现出了人性的高贵。这里,并没有什么悲观主义。这部小说自始至终给人一种庄严感,一种崇高的意味,而且完全是通过生动、具体的艺术形式体现出来的。从一开始亨查尔在市场上把妻子卖给水手纽森起,直到他最后病死在艾格顿荒原,故事叙述得气度非凡,人物活动的空间开阔而自由,而且处处还显示出作者幽默与嘲讽的才能。小说中的不少场景描写,如:用马车载着模拟人像游街示众、法佛雷和亨查尔在阁楼上的打斗、亨查尔夫人去世时柯克森夫人的即兴演讲、一群无赖在小酒店里的闲聊,等等——这些场景描写,有的直接以自然界为背景,有的则间接暗示出大自然的神秘影响力,在英国小说中堪称一绝。

我们假如计算一下每个人一生所能得到的幸福,结果很可能是微乎其微的;然而,倘若我们能像亨查尔那样敢于直接挑战命运,而不再拘泥于什么法律之类的东西;倘若我们敢于走向自然,而且更多的是用我们的肉体而不是用我们的头脑去面对自然,那么我们便是有气魄的、自豪的和幸福的。虽然亨查尔最后孤苦伶仃地死在艾格顿荒原的一间茅舍里,但他的死就像萨拉米斯英雄艾杰克之死一样悲壮。我们体验到的,是一种真正的悲剧感。

既然这部小说有这么一种感人的力量,我们再对它加以一般考察,那似乎是有点多余了。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是不是一定是个善于遣词造句的文体大师呢?哈代就不是这样。他写起来很吃力,往往需要花很大工夫、绞尽脑汁才能找到合适的字句。要是这样也找不到,他就会写出平庸、笨拙或者不合时宜的字句来。所以,他写的东西有时读起来相当生硬,有时又显得有点做作,好像是哪个习作者写出来的。除了司各特,哈代的文体也许是所有英国小说家中最难加以分析的。从表面看,它似乎很拙劣,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它达到自己的目的。它同样可以让人感受到雨后的乡间小路有多么泥泞,或者,冬天的田野残景是多么迷人。换句话说,哈代的文体就像他的故乡多塞特郡一样,有点呆滞,有点沉闷,但却有一种铿锵有力的气势,一种拉丁语似的响亮音调,而且,就像他的短胡须一样,总给人整齐、匀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