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第21/28页)

大概是11月中旬,已经可以穿棉袍,吃过晚饭,要我收拾行李,同牢的人都替我高兴,以为我恢复自由了。我心里明白,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做坏的打算,凶多吉少。走到监牢的办公室,果然,宁海路的那个麻面斜眼、块头很大、凶恶的陈姓看守,带着四个上刺刀的枪兵等候着我,看情形很严重。到达常州车站,等了两个多钟头,结果坐了一辆压道车,一路不停,一直开到南京尧化门车站,已经天亮。

“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事。因为徐州战事吃紧,预备把你移到安全地方。”宁海路的看守所长张炎在车站迎接,上了汽车,这样对我说,我没有理他。毛局长选用张炎来做看守所长,真是妙招。张炎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心黑手辣,整人的花样特别多,够得上天下头等狠人。再回到南京宁海路监牢,仍旧关进以前住过的那间牢房。

大陆危急渡海来台

三十七年(1948)12月1日,我又离开宁海路的牢房,下楼到院子里,看见楼兆元、马兴峻、王德荫、武林森等九个人待在那里,连我成了十个人,每两个人铐在一起,成了五组,登上预备好的卡车,开往下关,到达江边,送上一艘轮船。

这次坐牢,真够气派,海陆空交通工具都坐过了。上船以后,才知道要开往台湾。这是一艘载运重要物资的专船,我们是特别乘客,可见我们的身价不低。夜晚开船,抵达上海,停留了两天,然后驶出海口。别了!祖国!锦绣的河山啊!今生恐难再看见了。

渡海的风浪很大,在船上不能随便活动。怕我们跳海,不准离开船舱。夜里睡觉,要把一只手和床铺的木柱铐在一起。要解小手,必须报告看守,打开手铐,才能下床。我们十个人都是军统局的同志,遭受这样待遇,大家忍气吞声,一肚子愤怒。毛局长把戴先生同志如手足的精神,可说发挥到无以复加。我和楼兆元夜里没有加铐,不知是表示优待呢?还是放心我们不会跳海呢?

在基隆码头接船的是刘翼云,他是北平班的指导员,今天十个囚犯当中,就有两个人先后任过北平特警班的副主任,无怪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惊惶。岸上停着一部带篷的卡车,我们和上船时一样,仍旧是两个人铐在一起,走下轮船,走到岸上。

“是乔家才吗?”有人在喊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戈青。他正任台北市警察局刑警总队长,是执掌权力的人物。他和我的交情不差,心想,他既然知道我来了台湾,看见我的狼狈情形,总会照顾我吧?我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听到了,然后爬上卡车,开到台北,借用警备司令部的牢房,一边关我们,一边关着原来在里头的人。

过了一天刘翼云送来一本英汉字典,刘光朝送来一些吃食。刘光朝是太原平民中学的学生,后入临训班,任保密局台湾站的督察,大概是听刘翼云说我来了,赶紧送东西来。

在这里关了三四个月,度过三十八年(1949)的新年。因为不能看报,大陆上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一天吃过晚饭,我们又是两个人铐在一起,各人提着自己的东西,离开这里,徒步走了十多分钟,到达中山堂隔壁、警察局背后、武昌街靠近中华路的一栋矮楼上。楼的北端,隔出一大间统舱,里面已经关着三十多人,是新从大陆来的,鲍文樾先生也在里面,我们是第三次碰头。

这一大间新建的牢房,木栅门非常特别,半腰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洞门。通过这个洞门,必须先抬高一条腿,迈过去以后,再把身体钻过去,最后把另外一条腿带过来。我们加入,成了四十多人,中间还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女人,靠近牢门,放着一只马桶,男女共用,无遮无拦。人类的尊严、民族的道德,给毛局长一扫而光。

过了几个星期,在楼房的南端又隔出三间较小的牢房,我们一部分人迁移过去。不久吴景中兄也来了,关进另外一间,他好像很恐惧,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大陆一天比一天恶劣,可能已经丢掉,囚犯却不能丢,一批接着一批,运来台湾。

早晨,街上的木屐踏地声,不绝于耳,一直到8点钟以后,才能静下来。有两个恶看守,大家叫他们二百二、三百三。不知道为什么,二百二看见鲍文樾不顺眼,专门找他的麻烦,不准他说话、不准他站起来走动。我的老毛病发了,不能再忍耐,大声呵责二百二,不应当对待一位老人如此无理。张炎找我谈话,说要报告毛先生。

“有种!”我说,“你去报告总统好了。”

张炎这个恶人拿上毛局长唬不住人,对待坐牢的才比较客气了一些。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们五十多人浩浩荡荡从中华路经过中山堂,走到延平南路,街上行人不多。到达的地方,就是先前住过的警备总部的监牢,现在全部归保密局掌握了。以后的一段日子非常不好过,每餐白水煮茄子三块,或者白水煮冬瓜三片。每一个人减肥,直线下降,我初尝到饥饿的滋味。听说侯定邦每天来监牢外面审问共产党,吃得很不差,每餐六七碗大鱼大肉。他和我是中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为什么不把吃剩的菜汤送半碗给我?好吃一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