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第20/28页)

“不应该吗?”我指着宗旨“真诚拥护蒋委员长”问李希成。

“应该!应该!”李希成说,“但是为什么不呈报呢?”

“必须拟好一套整个的计划,才能呈报,大家推定陈恭澍草拟,他只拟好这个,因为太忙,其他的还没有拟妥。”我据实告诉他。

“就是一个组织,也没有什么。”因为宗旨是“真诚拥护蒋委员长”“彻底实行三民主义”。于是他又抛开这个问题,说道:“你府上有两个元宝?”

李希成这么一问,我才知道家又被抄了。十年来,真难为了妻,这是第三次被抄家了。

“不但有两个元宝,还有三百个现洋。”我说,“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带回家中四十二个元宝、三千个现洋,埋在地下,以备不时之用。抗战军兴,家乡沦陷,家人无以为生,取出来瓜分,我们兄弟五人,连我母亲,分成六份,每份七个元宝,五百个银元。我应分的一份,我弟弟保存着,托乔凤藻和孙逸贤两位同志各带到北平一个元宝,又带来三百个银元,这也犯法吗?”

“不犯法!”李希成说,不再多问,让看记录,记录非常简单,没有把我所说的话都记下来,我不签字。李希成说:“这是手续,大致不错就行了。”

我不签字,下不了台,只好签了。谁想到,经过这次谈话,一直到出牢,再没有问过第二次,更谈不到军法会审了。

永久囚禁发配常州

宁海路真够得上生意兴隆,住客来来去去,变动频繁。先后进来的人都走了,鲍文樾也走了。中秋过后不久,我也离开宁海路,由一个看守陪同到了下关,搭乘京沪车,究竟到哪里,看守不告诉我。不过,他的态度很轻松,没有戴手铐,好像我们是旅行,表示我已没有什么重要性了。到达常州,已经夜里七八点钟,下车后出站,没有进城,乘人力车到达一处非常广阔的院落,像是一座大花园,后来才知道,这是毛人凤局长新建立的一座监牢,囚禁长期囚禁的人,准备关五百人。

牢房是一排三大间,每间两排木板床铺,至少可以关五十人。我被送进最里面的一间,里面关着十来个人,都已经睡觉了。有一位年轻朋友,看见我进来,赶紧爬起来,接过我的行李,放在他的旁边。原来他是兰训班的同学,他认识我。等我躺下,他悄悄告诉我:“前天看报,有段新闻用墨涂掉,但是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是可以看出来的。马汉三先生已被枪毙了,你判了无期徒刑。”

怀念亡友,一夜睡不着。第二天清早,还没有吃早饭,我被移到第一间牢房。经过中间的那一间,我看到鲍文樾先生在里头,彼此点了点头,大概他是来这里最早的住客了。这间牢房关着六个人,都是共产党,不准看报纸。有一位戴着脚镣,是共产党茅山县长,算是重要人物了,才有资格戴那玩意儿。他看见我仅有的财产一条棉被已被弄脏,对我说:“坐保密局的牢,会时常移动,你得有个包袱,棉被才不会弄脏。你买几尺布,我给你缝一个包袱。”

受过宁海路那班恶人照顾的,对于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的学术,很难不怀疑,绝对不会再相信了。我离开宁海路的时候,他们拿来一条麻绳,把我的棉被捆起来。谁知这条麻绳比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还要油污、还要脏,棉被上留下永远洗刷不净的痕迹。被茅山县长看见了,替我难过,才提议给我缝个包袱。

这间牢房不准看报纸,我移到这里,大概是为了不准看报纸吧?或者认定我和共产党有同等的资格,同样重要,才关在一起。茅山县长在宁海路,和汉三兄关在一个牢房里,从他口里,知道了过去几个月来,汉三兄的生活情形。他用嘲笑的口吻告诉我,汉三兄曾说:“现在遍地是匪,国家还需要我们。”

好糊涂的汉三啊!国家需要你,可是毛局长不需要你啊!他需要你把他的情妇选为立法委员,你却没有选出来,他还需要你什么?可怜的汉三啊!你连为什么死都弄不清楚吗?

茅山县长其貌不扬,神态却很自负,多少带些烈士的气概。对其他的几个共产党,好像很看不起的样子,他们很少谈话。两位上海籍的很斯文,会下围棋。牢房里没有书可看,百无聊赖,于是做了一副围棋,每天下棋来消磨时光。这两位上海的朋友,不久就出去了。临走还把他们上海的住址告诉我,希望我出牢后去看他们。

在关共产党的这间牢房关了三个星期,又移到中间的那间牢房,和鲍文樾先生第二次碰头。这间牢房的人比较多些,大概都是案情不太严重的,可以看报纸。进牢的时候,正是夏天,现在已经秋凉,虽在南方,凉意很沉,早晚感到寒冷,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别无长物。出乎意外收到两个小包裹,原来是妻托人捎到南京,由南京转来的,一件棉袍,一条棉裤。过冬我不会冻死了,可是想到妻儿的生活,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他们怎样活下去呢?四个孩子都没有成年,都在读书,一旦遭此惨变,该怎么办?愈想心里愈难过。革命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