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个“国特”(第18/28页)
7月吧,建洲拿着纸笔,走进牢房,要我给家里写几句话。我心想,大概今天晚上要处决了,要我写遗嘱。自从十九岁加入国民党,革了二十多年命,没有死,现在是死的时候了。给妻写几句话,告诉她,我对得起国家,俯仰无愧。唯一难过的,就是对不起她。多少年来,她跟我担惊受怕,现在把家庭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子女都未成年,我不能再尽教养的责任了。希望她振作精神,勿以我为念。写这封遗书,内心非常惨痛,但是没有眼泪,可能已经干了。手表和钢笔进牢房时已被拿去,嘱建洲一并交给我妻,以留纪念。
乘坐飞机解往南京
自从入牢,到写遗书,六天以来,没有吃东西,并不是绝食,而是气愤地吃不下去。陪我住在牢房里的看守,一再劝我,多少吃一点,不吃支持不下去,他哪里知道,我难以下咽。他说曾听司机说过,我家生活艰苦,比不上任何一家,好像对我坐牢,有些不平。我没有同他说什么,懒得开口,说什么也是枉然。晚上送进饭来,既已让我写过遗书,今天晚上大概就要埋葬我了,那么今天的晚餐,可能是最后的一餐。耶稣对于最后晚餐都不忽视,我能对这人生的最后一餐放弃吗?勉强吃了几口,也是六日来第一次进食。
全部希望寄托在张永铭兄身上,谁想到他的承诺竟成泡影。而杜亚坪兄说的话,却立刻实现了,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风声,特意提醒我?人生总有一死,不过迟早不同而已。心境坦然,只等候最后一刻来临。
思潮一幕接着一幕,以往的一切呈现眼前,都像昨天的事情。死有重于泰山,要死得壮烈、死得有价值。像我这样死,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这样窝囊,辱及父母祖宗,愈想愈愤恨。一直等到天亮,他们没有把我拖出去活埋,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动静。
7月9日上午,突然要我收拾东西,似有行动。走出牢房,重见天日,虽是暂时的光明,也是难能可贵的。到达广场,有几部汽车停在那里,汉三兄和刘玉珠兄也出现了,这才知道要上飞机场。我们各被装上一辆汽车,我穿着短筒袜子,建洲看见,怕脚镣打伤皮肤,赶紧跑回去,拿来一双长筒袜子,打开车门,给我套在脚上。这一切都是令人十分感慨的。
汽车不出西直门,绕了一个大圈子,经东单到西单,一直往西,出城后,沿着城边北行。这样神秘,大概是怕人知道我们要走、去飞机场,故意这样。到达飞机场,看见一边站着的少数人群中,只有航检所长董其彬兄,再看不见其他同志。在上飞机以前,才把脚镣砸开。
飞机起飞后,绕北平城上空一周,从机窗望下去,游行的队伍像一条长蛇,在长安街蠕蠕移动。那是学生们……(编者略)又在闹事。国事如此,我们却在煮豆燃豆萁,屠杀自己的战斗员,真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
在飞机上,刘玉珠兄坐在我的旁边,他知道我没有钱,悄悄地塞给我一把钞票。李希成亲自押解,在飞机上监视我们,同汉三兄和玉珠兄没有说什么。路过济南,飞机停留一会儿,济南飞机场颇有些寂寞感。起飞后,直飞南京。
下飞机后,送到宁海路的监牢里。宁海路的监牢是汪精卫伪组织关我们同志的监牢,刘戈青就在这里关过。三十五年(1946)我由北平到南京,是搭乘运送重要汉奸的专机。下机后,机上的人都陪着汉奸们先到这里。现在是第二次光临这个特殊的地方了。我被关在楼上,汉三兄和玉珠兄关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关我的这间牢房已经关着六个人,只有三张床,一张空着,原来是专为我预备的。一张床是张学良的参谋长鲍文樾占用,久闻其名,虽是初次见面,他确有大将风度。其他的人白天挤在一张床上,夜里打地铺睡觉。难友中有一无锡人,除了身材比戴先生矮一些,面貌和动作像极了。另外一位河南人马兴峻,是一位非常和善的好人。我对别人坐牢的原因,不愿过问,记忆很少,只记得大多数是冤枉的。我同鲍文樾每餐另外加两碗菜,数量不多,但比同牢的难友,好得太多了,必须分给大家一些,所以,我们就不丰富了。
牢门上有小孔,是走廊上值班的看守不时偷瞧牢房里一切动静用的。看牢的既然可以从外往里瞧,坐牢的自然也会从里往外瞧。因为看牢的占用的时间极少,空着的时间多,所以难友以此为极大的消遣。从里面瞧外面,所见度非常窄狭,但难友们乐此不倦。有时被看守瞧见,会臭骂一顿。坐牢的挨骂,好像是天经地义,骂尽管骂,偷瞧照旧偷瞧。有一天,他们喊我去瞧,得到意外的发现。瞧见楼兆元兄从另一间牢房出来上厕所,原来他也进来了。有一次瞧见严家诰兄,他为什么也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