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第8/15页)
登上回家的船以后,更觉得一刻如年。终于到了家,先到母亲那里问了安,就马上回到我的房间,芸起身相迎,我们手握着手,却谁也说不出话来。魂魄仿佛化成了烟化成了雾,直觉耳中轰然作响,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了。
那时正值六月,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幸而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院内河边有一个带窗的长廊,名为“我取”轩,其含义取的是孔子说的“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檐前有一株老树,浓荫覆盖着窗户,把人脸都映绿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请客人的地方。禀告母亲得到允许以后,我就携同芸住在这里消夏避暑。芸因为太热也就不做刺绣了,整天只是陪着我读书作文谈古论今,品评风花雪月。芸不善饮酒,勉强她,她也顶多只能喝三杯,于是我就教给她射覆的游戏以助酒兴。我自以为人间的快乐,没有能超过这段时间的了。
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正确呢?”我答道:“《国策》、《南华》取其灵动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精神,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无法一一列举,只在各人心领神会罢了!”
芸说:“写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登堂入室,唯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稍有所领悟。”我说:“唐朝以诗来选拔人才,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谁呢?”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浪漫。与其学杜诗的格律森严,不如学李诗的生动活泼!”我问道:“杜甫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大多以他为师,你却效法李白,这是为什么呢?”芸答道:“论及格律谨严,词旨高深,当然没有人超过杜甫;但是李白的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喜欢不已!所以并非杜甫比李白差,只是我心下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我笑笑说:“当初还真不知道陈淑珍女士竟然还是青莲居士的知己呢!”芸笑道:“我还有一个启蒙师父白乐天先生呢!常常让我有感于心,只是没有表露过罢了。”我问她缘故。她说:“白乐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而叹道:“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师父,我恰巧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呀!”芸笑着说:“现在是‘白字有缘’,将来恐怕就是‘白字连篇’了!”两个人相视大笑!我问她:“你既然了解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好坏吧?”芸答道:“《楚辞》是赋的源头,但我学识太浅难以理解;论汉、晋文章的格调高雅、语句精美,我觉得司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当年卓文君愿意跟随司马相如,或者不在他的琴而在他的赋也不一定呢!”说完两人便又相望大笑!
我的性情直爽,放荡不羁;而芸却像个老夫子,迂腐拘谨而又极讲礼数。偶尔给她披件衣服整整袖子,她必定连声说“得罪了”;有时候给她递块毛巾或者扇子,她必定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接过去。开始我很厌烦她这样,就说:“你想要用礼数来束缚我吗?俗话说,礼多必诈呀。”闻听此言,芸面颊发红,争辩道:“恭敬而有礼节,怎么反倒说是欺诈呢?”我解释说:“恭敬存在心里就好,不需要来那些虚的东西。”芸说:“世间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也可以心里存着恭敬而表现出狂乱放肆的样子吗?”我顿时哑口无言,便开始给自己解围,对她说:“我刚才的话是逗你玩儿的。”芸说:“世上反目成仇的事情多数起自戏言,以后你千万不要再误解我,让人委屈死了!”我把她搂到怀里,不停地抚慰她,她才脸色和缓笑了起来。此后,“岂敢”呀、“得罪”呀,就成了我们说话时常用的词了。
我和芸两人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越亲密。在家里的时候,不管是屋子里还是在路上相遇,总是握着对方的手问:“你去什么地方呀?”心里怦怦跳,好像害怕别人看见一样。而实际上两人同行并坐,刚开始还避着别人,时间长了就不当一回事儿了。芸有时候跟别人说话,看见我来了,就会站起来往旁边挪挪身子,我就会过去跟她并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随意,起初还觉得羞惭,后来就顺其自然了。我甚至奇怪有些老年夫妇怎么会看着对方就像仇人一样?有人说:“不是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这话真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