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第10/15页)
母亲的寿辰请了戏班子表演,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很爱看。父亲向来没有什么忌讳,点了《惨别》等几出戏,老演员表演逼真,观者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离去,很久都不出来,便进去探视,俞六姑和王二姑也跟着过来。只见芸一人用手支着下巴独坐在镜窗旁边。我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呀?”芸答道:“看戏原是为了陶冶性情的,今天的戏却只让人肝肠寸断呢!”俞王二人都笑着叹道:“这是太重感情了!”俞六姑问道:“嫂子要一个人在这儿坐一整天吗?”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戏的时候再出去吧!”王二姑听了便先走出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几出戏,然后劝陈芸出去看,她看了才又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因为他没有子嗣,父亲便让我继承他的香火。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风景胜地戈园,便跟着一起去。
芸见地下的小乱石有类似青苔的花纹,斑驳可爱,就指给我看,说:“用这样的石头做假山,比宣州的白石显得更有古趣呢!”我叹道:“像这么好看的石头恐怕很难拾到多少!”王二姑听了,接道:“嫂子如果真的喜欢这石头,我给你拾些!”说着便向守坟的人借了一条麻袋,像个仙鹤似的弯着腰开始拾了。每拾一块,我说“好”,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扔掉。没有多一会儿,她就满脸汗津津的,拽着麻袋回来了,说:“再拾我可就没力气拿了!”芸一边拣一边接道:“我听说山中果子收获的时候,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儿呀。”王二姑恼怒地撮起十指,作出要给芸呵痒的样子,我横在中间挡住了她,责备芸说:“人家为你辛苦,还说这样的话,难怪二妹妹生气呢。”
上坟回来的路上,我们去游戈园,初春枝头的嫩绿娇红,争相展颜取媚于人。王二姑平素就憨憨的,进园以后遇见花就折下来。芸怪她道:“又没有花瓶养,又不插在头上戴,你折这么多干什么呢?”王二姑说:“花也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开玩笑说:“将来罚你嫁给一个满脸胡须的麻子老公,好为花出气报仇。”王二姑生气地用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那莲瓣般的秀足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呀!”芸赶紧笑着解劝,她才不再生气。
芸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发议论。我逗她开口,就像用细草逗蟋蟀一样,后来她也渐渐会发出些议论来。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水泡着吃,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豆腐,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所以我就逗她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脏臭;蜣螂团粪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到高处飞翔。那么,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答道:“我爱吃腐乳是因为它便宜又可配粥饭,小时候吃惯了的,现在到了你家虽然已经像是蜣螂化蝉,但还是喜欢吃它,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于喜欢卤瓜,则是到你家后才尝到的。”我接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芸非常窘迫,勉强辩解说:“粪便家家都有,只在吃与不吃的分别!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陪着你吃。臭豆腐不敢勉强你吃,卤瓜你则可以捏着鼻子尝一点,吃了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了!这就像无盐的钟离春一样,相貌丑陋却品德高尚。”我笑着说:“你想让我做狗呀?”芸说:“我做了那么久,委屈你也试着尝尝吧!”说着便用筷子夹了一块硬塞在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好像确实挺脆美的,松开鼻子又嚼了嚼,竟成了非常奇妙的美味!从此我便也喜欢吃了!芸以香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腐乳,味道也很鲜美;把卤瓜砸烂拌腐乳,起名叫做“双鲜酱”,味道很奇妙。我问芸:“起初讨厌它,后来却又喜欢上它,这其中的道理真的是想不通呢!”芸答道:“情之所钟,即使丑也不会嫌弃了!”
我启堂弟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迎娶她的时候临时缺少珠花,芸就拿出她接受彩礼时候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都有些舍不得,芸说:“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把阳气都克掉了,有什么珍贵的呀?”
但是,对于破书残画,芸却极为珍惜。书有残缺不全的,她必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册,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有破损的,她一定要找来古旧的纸张粘补成完整的一幅,有破损的地方就请我给补全补好,然后卷起来,名之曰“弃余集赏”。在做手工活儿和做饭的闲暇,她整天干这些事儿,没有丝毫烦倦的意思。在破箱子烂书堆里,偶尔得到值得一看的一片纸,就会如获至宝。我们的老邻居冯老太太常因此收集一些乱旧书画卖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