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8/14页)
“我说……莎拉,她现在没来日本吗?”球绘说。
“你怎么又说起这事了?你想,她只是个留学生,对不?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连哥哥死的时候,都没来呢。”
我颇为惊讶地说。我并没有有意对球绘隐瞒莎拉来日本的事,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吧。球绘的表情和悦了些,说道:“昨天,我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什么电话?”
“我接起来说,喂,对方就没声音了。我拿着电话用心听了一阵子,听见后面有个男人在说英语。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打这个无声电话时,房间里正在播放NHK的英语会话课……但是,这沉默的样子……好像就要忍不住讲出话来似的,又像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模样,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所以,我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噢,是这样……”我说道。
那时,说老实话,我对莎拉的事根本就不上心。倒是觉得球绘若无其事地谈论着与早已死了的哥哥相牵连的事,挺可怕的。
“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好的。”球绘说着笑了起来。
分手的时候,球绘用清晰响亮的声音对我说了声“再见”,仿佛现在是正午时分似的,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在确定了她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渐行渐远之后,我也踏上了深夜的归途。
从前,还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父母亲曾因父亲有外遇而双双离开过家门。当时正是隆冬时节。
这种事情经常会有,大概是父亲在外面与某位女子有染吧,母亲便歇斯底里地光起火来了,撇下我和哥哥回了老家,于是父亲便去把她叫回来。这次问题好像处理得不顺利,还以为我们兄妹要被抛掷在一边了。而其实情形根本就没有那么糟。我们先是把球绘叫来住在我家里,然后三个人疯疯闹闹地拿着银行卡去取了很多钱,再随心所欲地买回来一大堆东西,每天都喝酒喝得很晚。那时十八岁的球绘在我眼里看来,已经是一名成熟的美丽女性了。
对了,那个时候三个人一起睡的。
也是个下雪的夜晚,冷得够呛,冻得我们都不想去上卫生间。就在玻璃窗外,有一股快要凝冻了的寒气发出“嘎吱”的声音压迫过来。
屋内很暖和,喝醉了吃饱了的我们仨,那天晚上就这样依靠着被炉和衣而睡了。哥哥第一个发出轻轻的鼾声。球绘也迷迷糊糊地横倒在了榻榻米上。我也困得挺不住了,默不作声地躺了下来,眼睛正好与球绘对在了一起。球绘坐了起来,说,那就睡在这里吧。说罢,对哥哥说了声晚安,吻了他脸颊一下。我在旁见了吓了一跳,球绘就笑着也给我一个时间同样长的吻,以示公允。
我说了句“谢谢你”。球绘回我一个微笑,然后天真地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在被悄无声息飘降的雪逐渐封锁的深夜,我望着落在她嫩白肌肤上的长长的睫毛影子,睡着了。
最后,父亲和母亲在第四天回来了,当他们见到弄得乱七八糟的家,以及突然穿戴得漂漂亮亮的酒醉未醒的我们三个人,霎时大惊失色,紧接着对造成这一状况的哥哥大发雷霆。
但哥哥并不退却,冲着父母说:“我们想,你们俩说不准会分手,心里很害怕,就弄成这样了。”说得父母亲都哭了起来。那次真是从没这样开心过。
那个时候,夜晚闪闪发光,好像漫长得永无止境。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淘气目光的哥哥的背后,好像是一片辽阔的风景。
宛如宽银幕镜头一般。
说不定这就是小孩心目中所展示出来的“未来”。那时我仿佛觉得哥哥是绝不可能死的、不断在夜和夜之间漫游的什么精灵。
对,由于哥哥后半生几乎没怎么待在家里,在我的印象中,他已不是那个孩提时代的形象了,而成了一个和陌生男子一样的存在。
不过,像这样跟球绘聊聊天,或是夏天酷暑难当的时候,对着家里人发发牢骚,把家里所有空调都开到强档,或是有台风来袭的夜晚,等等,每当这样的时候,哥哥的音容笑貌就会亲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哥哥这个人,不管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天边,哪怕是他活着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感觉:在你没有期待的时候,他的身影会突然浮现出来,搅得你心胸激荡,精神痛苦。
一大早,电话铃响了。电话就在我房门的近旁,于是我睡眼惺忪地走过去接电话。
“喂,这边是山冈家。”
我的话音刚落,对方传来了“啊”的一声女子的惊叫。我心想,那人是不是球绘所说的莎拉呀,便努力调动遥远的记忆来确认这是不是她的声音,但还是毫无把握。又像是,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