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7/14页)

“你的鞋子在里边。”

“哦,是吗?”我笑道。

“对。”

球绘笑着把伊势丹百货公司的纸袋递给了我。在这个纸袋里,我那双破鞋一定已被晾干,擦亮,装在漂亮的盒子里了吧。这种周到得体的做法,都是球绘已经失去了的过去的习惯使然。这样想着,我以一种望着幽灵一般的、带着些爱怜的目光端详着她。

“球绘,这么说来,你打算到我家来一趟啰?”我问。

“嗯,是的。我见你窗口黑黑的,正打算拿着鞋回去呢。”球绘说。

我要了一杯琴东尼后,向她传达了母亲的话:“我妈叫你白天来,说是深更半夜的话,恍恍惚惚的像是梦中见到你一样,不舒服。”

球绘听了就哈哈地笑了。

“那天夜里,姨妈还真是半梦半醒呢。她说的话都有点怪怪的,我也就顺着应应她。”

“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说道。

接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球绘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窗外的车流。她脸上倒也没有十分哀伤的神情,但少女时代的她,到了夜里就不大有精神,绝对无法熬夜。即使来往于两家人家之间,也是十点一过就睡了。这样一想,就觉得从小就相当熟识的这位表姐,现在好像具备了我所陌生的全新的一面。

“那时候莎拉已经怀孕了,你知道吗?”球绘突然开口问我。

我应了一声“啊?”就一下子愣住了,我得暂且先在脑子里把莎拉和怀孕这两个词搜捡出来。半晌,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我才应道:“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我也是,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在这样暗暗的、音乐声吵闹的地方,很多忘记了的事情,就不知不觉朦朦胧胧地想起来了。而且你瞧,那面的桌子边不是有一个蓝眼珠的女孩吗?于是我就想起了莎拉,心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是哥哥的孩子吗?”

“听说也搞不清楚,哈哈哈。”球绘大声笑道。

“莎拉她呀,很长时间一脚踏两船。波士顿的青梅竹马,和芳裕。不过常会有这样的事吧,来自小地方的男孩,在老家和大学里同时都有女朋友。莎拉的情形是带上国际色彩了。听说芳裕是在去了波士顿之后才知道的。结果你想,芳裕是个日本人吧?当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是要回日本去的时候,就自动退了出来。听说莎拉试图要留住他。最后的半年里,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弄得很复杂,理也理不清,芳裕不知如何来应对这种关系,就一直想要逃脱出来。但是在国外,他无处可逃吧。因为他在外国没有其他亲人。莎拉也一样,刚来日本就遇见了芳裕,而且真心喜欢上了他。她心里也很难受吧。那个时候,就是我跟芳裕之间还没有什么的时候,她常跟我说起这个事。她说,在波士顿已经有了个固定的男朋友,而如今自己又是这样喜欢芳裕,但是两个人的祖国不同,我现在虽在日本当学生,但不久就要回去的,想想心里很难受……莎拉的怀孕,是胡乱说说的呢,还是真的,现在搞不清楚。不过,芳裕曾说过,万一是真的话,也肯定是那个家伙的孩子。”

“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说道。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想了很多。

当然,我所不知道的,并不只是怀孕的事。莎拉在波士顿有男朋友的事,我也不知道。那天莎拉对我说的,只是她在日本期间的梦想吧。也许她是想向我、向我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展现出一个我哥哥的女朋友的完美形象吧。我想起那个帮我做作业的、有着透亮的金色刘海的莎拉。清澈的眼睛。不,不对。那时,莎拉是真心的。那眼神显示出她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也许,波士顿的男朋友,就是她那时所说的商务人士那一类型的吧?哥哥是觉得自己搅乱了莎拉的人生才从人世上消失的吗?

……心里虽是这么思忖着,可实际上不可能理出什么头绪来。能明白的,只是那时莎拉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个比我、比哥哥、比球绘都成熟的大人了,虽然这其实是挺可怜的。

店堂里的黑暗现在正令人惊讶地悄悄沉落在醉意朦胧的我的眼睛里。但是从我的眼睛里望出去,球绘的身姿轮廓,还是要比那远远的坐在吧台边跟客人说着话的神情忧郁的女孩、比那个正与男朋友依偎在一起的长发美女、比那个长着一张孩童脸的坐在窗边翻着杂志抽着香烟的女人,要清晰得多了。怎么会这样呢?我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