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6/36页)
赵锡光先生是听着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著名唱段离世的。死后头七未完,冯师娘就去大队部找到高定邦,哭闹了整整一个上午,“钱花得一个子不剩,也就不去说它了。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都叫龙英那没廉耻的货搬回家去了。”她还绘声绘色地向定邦揭发说,龙英如何如何在赵先生床前,解开自己的裤子,让老东西过眼瘾。害得定邦频频背过身去,掩口而笑。最后,高定邦硬着头皮去了龙英家,磨了半天嘴皮子,这才让她把冯金宝冬天取暖用的一只“宣德炉”还了回来。
早上放完牛,我刚回到门前,在园子里拔菜的老福叫住了我。她说王曼卿刚刚到家来过,“不知是什么事。”我回到家中,看见灶台的木桌上放着一堆衣物,是德正出事那天被剥下来的衣裤。王曼卿已经把它洗干净了,烫得整整齐齐,大概是想让我给春琴送过去。在这堆衣物的旁边,还有一只蓝边碗,碗里放着七八颗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枇杷。等我把那碗枇杷吃掉之后,我看见碗底上用铁杵凿出的一个“唐”字。这碗枇杷,应该算是给我跑腿的酬劳吧。
这天中午,我抱着衣服来到春琴家,她正在灶下的水缸边洗头。春琴说,她和银娣两个在大晒场扬了一上午的麦,满身满头都是麦芒,“浑身上下哪儿都痒。”那会儿早已用上了肥皂,可春琴还是喜欢用枸杞叶搓出泡泡来洗头。她让我搭把手,把水壶里的热水倒在一只铝勺里,掺上凉水,慢慢地往她头上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衣,脖子上搭着的干毛巾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我按照她的吩咐,一边帮她洗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头发丛中那些碎碎的枸杞叶一一拣掉。
洗完头,她就坐在太阳照得见的窗下,用篦子篦着头发,背靠在柱窠上,不时扭动着身子蹭痒。她让我自己去灶上舀粥喝。我告诉她我已经吃过饭了,春琴就把眼一瞪,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再喝一碗,能撑死你?”
我只得按她说的去做。
等我喝完了那碗豇豆粥,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春琴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干吗急着走?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只得坐了下来,可春琴并不急于和我说话。她慢慢地剪完了手指甲,把身上的碎屑拍了拍,这才神秘地朝我扬了一下脖子,笑道:“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着她出了灶房,由一个堆放着山芋的门厅,进了她和德正的卧室。春琴打开了五斗橱最顶层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原来是春生。
这么多年没怎么见他,早年那个病怏怏的孩子,摇身一变,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高大白皙的青年。他身穿军装,扎着武装带,腰上还别着一把手枪(很可能只是一个拍照用的道具手枪),眉宇间透着勃勃的英气。从相片上“红光照相馆”以及“安顺”的字样来看,我知道,春生此刻已身在贵州。春琴说,他是去年秋天入伍的,是空军。因为走得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赶上半塘大队组织的行前欢送会。她还说了说春生在贵州那边的情况,言语之间,颇为她的这个弟弟感到骄傲。
她仍然把照片装入信封,放回到抽屉里。随后,她挨着床沿坐下,身体稍稍后仰,双手撑在被褥上,忽然冲我做了个鬼脸,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无声地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会用那种诡谲的眼神看我,心里七上八下,脑袋有些发木。我愣愣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同彬和王曼卿的那档子事来,心里早已开始怦怦狂跳。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她低声对我说:“你去把房门关上吧……”
你可以想见,我当时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说,是不是听错了她的话。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疑问句,每个句子都是以“莫非”开头的。
春琴见我站在那儿没动,只得自己从床上下来,走过去,嘭的一声,把房门给撞上了。那时,县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正在播送京剧《智取威虎山》。房门一关,屋外喇叭里的锣鼓声顿时小了很多。
“成天都是样板戏,吵死人了!”春琴斜睨了我一眼,笑道,“我说你这人今天到底是怎么的啦?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像个女孩似的,动不动就脸红!我来问你,你觉得丽华这个人怎么样?昨天下午,我跟她妈在棉花地里拔草,她托我帮她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她今年虚岁二十一了,算起来,跟你差不多大。我心里就琢磨着,干脆把丽华说给你做老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