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5/36页)

唐文宽真实身份暴露之后,村里人倒也不怎么在意他最终的命运——因为据年长的老人们推断说,如果不枪毙的话,二十年的监牢是跑不掉的——他们真正关心的是,在唐文宽这个人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彬说,根据他从“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重要首长”那儿听来的消息,唐文宽在胳膊没被炸断之前,就算骑在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上,也能双手打枪。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他身上还有一件大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当场吓死你!”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同彬所谓“骑在摩托车上双手打枪”的说法,来自雪兰的弟弟斜眼。而斜眼的虚构,则是受到了当时一本名叫《红岩》的小说的启发。斜眼还认为,不出半个月,唐文宽就得被押上刑场挨枪子,啪的一声,老命归西。

至于同彬说的“另一件大事”,直到十几年后,我们在南京再次相见时,同彬才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这桩事尽人皆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过,公社对唐文宽最终的处理决定,还是让村里人颇感意外。斜眼所期待的枪决,并未如期到来。甚至,唐文宽连一天牢都没坐过,只是被安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每当批斗“四类分子”的群众大会召开之际,唐文宽也会被押上台去,走走过场。他之所以获得人民政府的宽大,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据说是因为有“贵人”暗中相助——他当年在新六军共事的一位姓仝的兄弟,一九四九年投诚之后,长年在民政部门身居要职。

在病榻上淹留多时的赵锡光,本想多捱些时日,熬到他冤家唐文宽被绑走的一天,终于未能如愿。在唐文宽处理决定被公布的当天晚上,他立刻就死掉了。

早在半年前,郭济仁的儿子郭昌师最后一次来给赵先生诊病。自知来日无多的赵锡光,向师娘冯金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请龙英来服侍他,直至归天。师娘当然不会答应。她怒不可遏地质问丈夫:“你裤裆里的鸡巴都烂成了一堆狗屎了,怎么还动这个歪脑筋?挑三拣四的,莫非一碗水经了龙英的手,就会变甜了?”赵锡光既不解释,也不生气,只是傻笑。每当冯师娘给他端来鸡汤、莲子汤和银耳羹时,都被他笑嘻嘻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理由似乎也不容辩驳:

“你看噢,龙英自从嫁到我们村来,除了照顾老牛皋,就没干过别的。她最会服侍人了。本乡本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来。牛皋年年作死,可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最近倒能下地挑粪了。被龙英服侍过的人,想死都死不了啊。”

冯金宝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颠着小脚,去找她的儿媳妇新珍诉苦:

“这个老东西,也不知是怕死呢,还是心怀鬼胎,死活要请龙英来家服侍,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亏他说得出口!”

新珍的看法倒与婆婆有些不同:“你儿子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天还没黑,就上床挺尸,一觉到天亮,天塌下来都不管。指望他去照顾老头子,不现实。我这个做儿媳的,成天在公公床前,为他擦身洗澡,倒屎倒尿,怎么说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找龙英来,许她几个钱,倒也罢了。爸爸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鬼胎不鬼胎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摸摸捏捏,还能怎么样啊?你老人家,心也该放宽些个。”

一番话,把老婆子说得闭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新珍连夜赶到龙英家,请她来家帮忙。龙英倒也爽快,满口答应:“左右是帮个忙,什么钱不钱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在赵锡光“眼看就要不好了”的最后两个月中,冯师娘只在赵先生的书房里睡觉。赵先生的房间,她连到也不到,随他们怎样“摸屄抹屌”,只想图个耳根清净。有时候,偶尔经过赵先生的卧房,往里探探脑袋,还是免不了要跺着脚骂上两句:

“你就行行好吧!早死早升天。这么硬撑着,白白遭罪,能多喘几口气呀?”

据新珍说,老太太倒也不一定是巴望着赵先生早死,而是舍不得自己被赵先生随手送出去的财物。一天晚上,龙英去婶子家,把叔叔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借走了。据她判断,赵锡光“挨不了多久了,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她对婶子说,深更半夜的,她一个人守着那个嘴里嘶嘶往外冒气的“死鬼”,既无聊,又心慌,“听听收音机,兴许还能壮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