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4/36页)

亲事

德正去职之后,燕还旧窠,仍回祠堂,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从春琴口中“定邦这个人还算有良心”这句话来判断,她对德正最后的安排也是满意的。毕竟,他用不着跟社员们一块下地,工分按甲等劳动力计算,倒也乐得自在。德正原本就是从祠堂里走出来的,如今辗转几十年,又回到了儿时熟悉的环境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好比做了一个梦”。

夏天时,德正常常手执钓竿,在燕塘的树荫下钓鱼。到了冬天,他就坐在池塘门口晒太阳,顺便帮邻居照看一下晒在那里的稻麦和黄豆。那个时常躲在他背后的红衣精灵,终于不在他的梦中出现。

“我看他的病,是被吓好的。”春琴说,“被人押着,一丝不挂地在村里丢人现眼,老赵家祖宗八代的脸都叫他丢尽了。倒也好,吃这一吓,那块心病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德正抱怨自己“骨头闲得发了霉”的同时,他衰老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刚刚五十出头,两鬓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颊上核桃般的沟壑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德正比春琴大了整整二十六岁。成亲之后,也许是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春琴一直叫他“喂”;有了龙冬之后,春琴跟着儿子叫他“爸爸”;到了后来,干脆就称他为“老爷爷”了。

定邦上任后的第二天,就把唐文宽从学校里赶了出去。村里有人议论说,定邦将老菩萨清理出教师队伍,是在替赵德正的蒙冤报仇,这其实是个误会。在村子里的男人与王曼卿的复杂关系中,高定邦开始得有点晚,但却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位。在赵德正被抓的第二天晚上,高定邦高烧还没退,就独自一人急急忙忙地到了王曼卿家“调查情况”。平时流里流气的小斜眼,这回倒说出一句精妙的话来,在村子里流传了很久:

“高定邦不仅继承了赵德正的官职,也把王曼卿顺便继承下来了。”

定邦决定立刻开除唐文宽,其实另有原因。他接到了县公安局发来的一份有关唐文宽历史问题的正式公函。据亲眼看到过这份公函的赵宝亮回忆说,其实,唐文宽原本不叫唐文宽,而叫卢家昆,祖籍盐城。他父亲卢祖棠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绸布商人,一直寄寓上海。赵宝亮说:

“他好像早年在北平上过大学。不知怎么的,大学上得好好的,又去投了军。先是去了缅甸。他的胳膊就是在那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掉的。后来,他的部队长年驻扎在怀化。湖南的怀化。再后来,又忽然想起要去上海找寻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哥哥也是行伍中人,居什么官,我也弄不清。他化装成了一个桐油商人,来到了镇江。不过,这鬼东西与我们村非亲非故,怎么会想得出到这里来藏身?”

唐文宽的身世和经历,赵宝亮说得颠三倒四、漫不经心。不过,对唐文宽与知青小付办理交接手续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宝亮却说得十分详尽。

那天下午,唐文宽将办公室的抽屉清理干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了扎着羊角辫的小付。本来,办完交接,他就该走了。可是,唐文宽却靠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小付看,直到她捏弄着衣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后,唐文宽冲着小付奇怪地笑了一下,说出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对着孩子说怪话,一直是唐文宽让他们大笑不止的法宝。可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一听到他说怪话,知青小付的脸顿时白得像一张纸,张开的嘴,就再也合不拢了。等到唐文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已经听不见了,小付仍然惊魂未定,若有所思。赵宝亮上前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又推了推她的胳膊,笑着问她,唐文宽刚才跟她到底说了什么?“莫非他的怪话,你能听得懂?”

小付这才转过身来,对宝亮道:“他说的不是什么怪话,而是标准的英文。比教我英文的表舅说得还要流利。如果把那段话翻译过来,它的意思大致是说:一年当中,有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剑,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赶着月,月赶着日,每天都赶着你去死。等到春天结束的那一天,花也败了,人也老了,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存在过。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他的那番话,大概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奇了怪了,你们这个穷山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宝亮道:“话倒是实话,就是太颓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