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8/36页)

冷雨飘瓦,雪霰打窗。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之中,历史悄然迈入一九七六年的门槛。

可惜,擅观天象的赵锡光已于去年归了道山。没有人向我们提前预告,到底有多少不平常的事,注定了要在这一年里发生,也没有人有能力对那些接踵而至的重大事件作出解释和评述。这一年的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人人都说“这棵大树不能倒”,可它还是在一个雪晴之日静静地倒下了。

到了四月份,村头的高音喇叭里,播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一群反革命分子,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以悼念周恩来为名,散发反动传单,举行反动集会。被作为反面教材、在新闻中予以批判的那些诗歌作品,小斜眼竟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他的拿手绝活,就是模仿夏青的嗓音,在村中向人们一遍遍地朗诵这些诗作,而最后,总是以这样几句诗作为结尾:

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

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

见鬼去吧!

村里的老百姓无法分辨这些诗句中暗藏着的毒素和政治倾向。他们在插秧或者割麦的小憩中,为了消除疲劳,总要怂恿斜眼“再来一段”,以作娱乐之资。可随着八月份的唐山大地震的发生,二十四万人葬身于瓦砾之中的可怕传闻,使村里人再也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公社和大队的统一安排下,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

在盛夏时节,暴雨和酷暑轮番而至,老牛皋又“死”过一回。这一次,他“作死”的过程相当漫长。不过,在地震的恐惧中,没人再有闲心关注他的死亡表演。当龙英发现丈夫“这回真的死透了”之后,便让儿子给分散在临近各村的亲戚们报丧。亲戚们终于可以不再抱怨跑“冤枉路”了,他们打算用拖拉机将牛皋直接送到县火葬场。没想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马达声再一次将他震醒。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龙英将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因为,据他判断,他们家的防震棚紧挨着柏生家房屋的山墙,一旦毁灭性地震来临,瓦砾会像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在大家被各种谣传和小道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更大事件的序幕而已,真正意义上“翻天覆地”的重大事变,还远远没有开始。

就好像嫌这个世界还不够乱似的,在一系列社会事件相继爆发的同时,我们村庄不甘寂寞,在这一年中,也发生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这里说它不可思议,并没有任何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的意思。对我来说,问题在于由于事情太多,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先说哪一件。

我想,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应该从小事说起。

就在天安门事件后不久,我堂哥礼平已经从公社兽医站自动离职,在我们大队办起了第一家胶木厂。他自己兼任厂长、模具工和供销员。虽说这个厂名义上是属于集体的,可由于堂妹赵金花担任了胶木厂的会计,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利润悄悄地流入了私人腰包。这也是让高定邦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原因之一。堂哥的钱,已经多到可以带上全家去杭州旅游的地步了。而婶子从杭州返回,居然用农用三轮车运回了一车橘子,挨家挨户地分发,使得那些暗地里指责礼平公私不分、账目混乱的传言顿时平息。

不过,婶子也有她的烦恼。因为有消息说,儿子似乎正和知青小付谈恋爱。听说,小付对礼平的进攻表现得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礼平除了不断给她送钱送物之外,暂时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每当婶子看见小付换了一身连衣裙、一双新皮鞋,置办了一只新手表、一辆新自行车时,就“心如刀绞”,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婶子看来,儿子与小付的恋爱,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俗话说的,“狡兔满山跑,还得归旧窝”,人家小付是城里人,迟早还得回合肥,可儿子扔出去的那些钱物,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下午,正在河边洗菜的老鸭子告诉婶子,她“亲眼看见”礼平跟小付有说有笑,并排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婶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将儿子从那个“花钱如流水、中看不中用”的安徽知青手里解救出来。

那天下午,赵宝亮带学生去学农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学校的大栅栏铁门被人从里面上了栓。越过沙坑边上的一处散发着甜香的金银花丛,她看见小付的那扇深绿色的房门,也关得紧紧的。婶子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开,可她也担心一旦叫起门来,会招来左邻右舍看热闹,从而影响到儿子的名声。她决定坐在门槛上等。渔佬柏生挑着一担黄鳝笼子,打学校门前经过。他看见婶子一人坐在门槛上打盹,就停下担子,对她说:“老姐啊,大热天的,你坐在太阳心里,就不怕中暑吗?”婶子睁开眼,冲着柏生说了句“走你的路,少管闲事”,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