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9/11页)
村里的打工者树立了他们自己的新传统。由于只有大年初一他们所有人才都在家,年轻人都会到山里的一座庙去聚会。那天早上,天下着小雨,我跟随敏、桂敏和三儿一起出发。在一个岔路口,有一小群人在那里等着。他们是村里的雄鹿:有的已经结婚,有的还没,都穿着黑色皮夹克,牛仔裤,酷酷地抽着烟,看着我和三姐妹沿路过来。男人们手里都拿着满满的炮竹。一个小伙子用眼镜腿在脑袋边上夹了四根香烟——一种有钱人的尴尬。
寺庙是乳白色的,黑色瓦片房顶,角落向上优雅翘起。未进门前,那几个小伙先点了几只炮竹,爆炸声震耳欲聋。第一个房间里,一块匾上写着为修庙捐过钱的善人名单。在“捐五十元”一栏下面的一大群姓吕的名字里,敏找到了父亲和叔叔伯伯们的名字。
敏躲开那些年轻人,一个人走到庙里最深处的一个佛龛前。她放了些钱在一个善款箱里,向一个中年女尼询问,是否可以求得好姻缘。尼姑点点头。敏跪下来,祈祷能遇到命中注定的爱人。尼姑走到敏的面前,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多挣点钱,”她说。“找个好对象。”
这是敏头一次为自己求姻缘。她说不准到底有几分信,但也无妨。“即使你不信,”她说,“也得尊重它。”尼姑给了敏一块红布——必须收好,这东西会保护她。如果敏能如愿以偿,一年后她应该回庙里向观音还愿。观音是佛教里象征慈悲的女神,是出海的水手,无子的女人,以及所有失意人的保护神。
春节后,敏放弃了改造家里的计划。饮水机干了;大家都开始重新使用瓷杯子。塑料垃圾袋放在角落,已被遗忘,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敏转而集中精力准备再次离家的旅程。
一个下雪的日子,她坐了一个小时的摩托出租和小巴去看望中学时的两个朋友。这对姐妹在沿海打工;她们的父母务农,还照顾着一个精神残疾的十多岁儿子。敏到了之后,很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的女孩。她把孩子抱起来,像老侦探在案发现场那样,把情况解释给我听。“他们的儿子弱智,所以想再生个男孩。结果是个女孩。当然,他们还是一样疼她。”她一边上下颠着孩子哄她,一边有点替他们辩护似的说。
“你在哪儿上班?”朋友的妈妈问她。
“东莞,在办公室,”敏说。
“干什么?”妹妹问道。
“文员,”敏说。
“真不错!”妈妈说。
敏转向姐姐程美琳,她二十岁,温柔美丽。“你呢?”
“不好,”美琳说。“我在饭店工作。”
“做服务员吗?”敏问道。美琳转开目光,没有回答。她妹妹程丽在河南一家超市的家居部工作。在敏看来,她们姐妹处于打工的最底层:服务行业非常累,还得伺候有钱人,受他们的羞辱。
吃午饭的时候,程丽跟敏讲了她的工作。她每天要干十三个小时,每月只有两天休息,休息日还得扣工资。
“跟我出来,去我工厂干吧,”敏突然说。“我们做手提包。普通工人工资是每个月七八百块,星期天休息。”
程丽望着母亲,母亲说,“看看你父亲怎么说。”
在同一个村,敏还去了另一个同学的家,可她没在。邻居说她的同学嫁了个年纪比她大一倍的男人,现在待在家里照顾年幼的女儿。那个邻居在家门口,扯足嗓门把细节都喊了出来。“她老公个子矮,又老又丑。她父母不同意他们结婚。”
这消息让敏很难过。“她本来会很有前途的,”我们走出村子往回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以为她会在外面打工干很长时间。我真的觉得她会有出息的。”
敏和姐姐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桂敏的男朋友出去上厕所,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就变了。桂敏和妈妈开始压低了声音吵架,语速很快——仿佛一场无声的争吵已经在沉默中积压多日。
敏的母亲责怪桂敏找了个不是湖北当地的男人。“如果你跟他结了婚,”她说着,提高了音量,“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桂敏在激怒中斥责妈妈。“每个人头上都有自己一片天,”她说。“如果你非让我跟他分手,我立刻就可以跟他分手。我谁也不嫁就是了。”母亲开始哭泣。
男友回来了,又将沉默带了回来。突然之间那些愤怒的话语都消失了,没有人再开口。桂敏使劲盯着电视屏幕。母亲起身离开了房间。“去帮帮你妈,”父亲对敏说。她站起来出去,眼睛睁得老大,激动地闪着光。桂敏开始收拾东西。父亲继续看电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敏试图跟母亲讲道理。“每个人得走自己的路,”她说。“如果桂敏跟他不幸福,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如果跟着他很开心,那你就是挡一件大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