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7/11页)

乡下的日子大多会被凌晨划破寂静的电话铃声惊醒:又有人到家了。敏的父母起床很早,在屋里走来走去,虽然有别人在睡觉,仍然咣当咣当地关门,用平常一样的音量讲话。替别人着想不符合农村的习惯:所有的时间都是一起度过,因此大家都很擅长忽视彼此的存在。

几乎一切都是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做的。孩子们一块起床,在院子里靠墙站成一排,刷牙,口水吐到下面邻居的院子里。每顿饭都是大家一起吃——蔬菜,米饭,总是有猪肉,因为一般家里秋天都要杀一头猪,然后吃上一个冬天。清洁时间也是集体行动:晚上,家里的女人们会热一盆水。一个接一个地清洗私处和双脚,中间不换水。然后男人们再换上一盆水,照做一遍。时不时地,家庭成员们会擦浴,但通常跟多日一次的洗头不在同一天进行。最终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会洗净,但极少在同一时间。

整天都会有客人来访,一住就是几天。有几个晚上,敏九岁的小堂弟跟我们一张床,睡在我和敏的中间,后来是敏妈妈那边的两个表弟来访,然后是另外两个表哥。那个穿正装衬衫打条纹领带的男孩吴剑寒,待的时间最久;他对敏有意思,但敏完全无视。敏的妈妈搬进女儿的卧室,把自己的房间留给丈夫和男孩们。夜里,我和敏还有她妈妈头对脚睡在一张双人床上,盖一床被子,一动不动,像洋娃娃一样躺着。

乡村生活的焦点是电视。孩子们整天坐在荧幕前;如果你去邻居家拜访,通常会让你坐在前排,接着之前看的电视剧集往下看。人们最喜欢的类型是古装宫廷剧。看起来这些连续剧是村民们接触历史的主要方式,但在这里面,历史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巫术、传奇、神仙、帮派、奇迹、谋杀,通奸:孩子们统统看得如痴如醉。尽管政府宣扬道德,理性和科学发展观,但电视娱乐的主要内容却与之背道而驰。

孩子们脚跨两个世界,一边是乡村生活,一边是电子游戏里的魔幻宇宙。他们会帮妈妈去河边洗衣服,然后转身专心去玩俄罗斯方块。有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刚从电视星球紧急迫降到了地球。当我把相机拿出来换胶卷时,敏九岁的小堂弟凑过来看。“胶卷什么样?”他问。“跟电视上的一个样么?”

人人都是亲戚,关系错综复杂到甚至没有相应的中文称呼。有一个来访的男人是敏爷爷弟弟的女婿;一天,我们去探望了她爷爷弟弟的儿媳妇的姐妹和她们的父亲。我一直以为坐在敏家电视机前的孩子是邻居家的,可是有一天我们去另一个村拜访她的姑奶奶,我发现这几个孩子又坐在他们家的电视机前:当然,他们是亲戚。一个住在隔壁、在温州鞋厂打工的年轻人经常过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看上敏了。我刚想跟敏说,却发现,他是敏父亲的表弟。

村民们对我的反应很不一样。那些进城打工的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北京和美国的情况;他们会瞥一眼我的笔记本,试图弄明白我写的是什么。那些留在村里的,包括敏的父母,都很客气,也很胆怯——虽然他们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年长的男人没一个跟我讲话。我是个年轻女人,又是外人,跟他们是双重不相干。

我从未见到这里有人看报纸,或是看晚间新闻,也察觉不到政府的存在。我在敏家里住的两星期内,从未碰到过一个政府官员,法律似乎也伸不到这里。全国范围内,要求一对夫妻只生育一到两个小孩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执行了二十多年,但在这里的乡下,一般家里都超过两个孩子,敏的父亲这么说。吕家有五个孩子,但村里有一家有六个,还有一家有七个。那七个孩子的父亲是村长。

敏很容易又适应了这个世界,但她仍保有自己的秘密。她从不说起她的男友或是厂里的事,我还注意到,当事情不合她心意时,她会选择性退出。她自己安排探望朋友,哪怕有时会拂了母亲的意;对她不喜欢的长辈,她讲话一点都不客气。我从未见她做过任何违背自己心愿的事。一个姨妈托敏带她十四岁的女儿到厂里去,但敏直接拒绝了。还有一天早上,一个老伯伯早饭之后出现在吕家,一眼盯着她父亲穿的羽绒服。那是敏送给爸爸的礼物。

“这要多少钱?”那老头问道。“二十块?”

“三百二十块也买不到,”敏回嘴道。“这是羽绒服。”

她对村里许多年长的人都很瞧不起。“他们总是问我挣多少钱,要不就是我带回家多少钱,”她告诉我说。“我觉得这是我的私事。”

年轻的打工者操纵了乡村的节日生活,享受着金钱带给他们的权力。他们四处炫耀着手机和新衣,交流彼此的工作情况。他们最热衷于做媒,既帮自己挑人,也替别人介绍;他们给年老需要照顾的亲戚送钱。在过去,这是长辈的任务,但现在长辈们太穷了,无力承担这些责任。父母们没什么好做的,只好聊聊儿女的收入和婚嫁前景,扯些没用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