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8/11页)
“我希望她工作顺利,没别的,”当我问敏的妈妈对敏有什么期望时,她说。“将来的事得靠她自己。”她希望敏和桂敏能找个离家近的男朋友。总之,她看起来已经接受了现实,女儿们早已超出她能帮助或者理解的能力范围。
对我来说,住在敏的村子里最难的事就是要过集体生活。没有谁会是一个人的。如果有人在电视机前坐下,他会招呼所有人过来一起看;要是敏准备好了热水洗脸,我也必须一起洗。有几次我无视旁边又闪又响的电视机,想要读书时,孩子们会一个接一个过来跟我讲话,脸上带着关切的表情。
住在敏的村里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很久以前,我父母在中国度过了童年,他们的成长环境与此相似。他们在美国用非常不同的方式养大了我和我的哥哥,鼓励我们独立,让我们不为家庭所累。父母并不指望我们去走亲访友,也从来没要求我们在学校里要学什么。我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我的父母从未给我压力,要我回家。在敏的村子里,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心里满怀感激。
一天上午,一场全家聚餐之后,我一个人出去,沿着泥泞的道路朝城里走去。我看到了一些从未留意过的东西:一块黑板上列出了学校的费用,牲畜疫苗的价格,一家商店里,全部商品只有香烟和爆竹烟花,还有不足四岁的孩子在玩打火机。在相邻的村里,我看到一座四层楼、贴满白瓷砖的房子。在沿海富裕的地方,整个村子所有的房子都会像这样。而这里只有一座,指引着未来的变化。
我离开一个小时之后,手机响了。“你在哪呢?”敏追问道。“我们都在等你吃午饭呢。”
我急忙赶回去,意外地挨了一顿批。“你没吃午饭!你去哪了?”“你一个人跑到路上去干吗?”
中国的乡村并不轻松。这里到处是人情往来,讨价还价,谁都有资格评头论足,你走后还会继续下去。在敏的村里住了一阵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农民工刚进城的时候会感到那么孤独。而我也发现,他们开始珍惜在城市里所获得的自由,到最后,没了自由他们就无法生活。
年三十那天,敏的全家,还有所有叔叔伯伯的全家都去给祖先上坟。他们一个接一个穿过稻田——稻子已经收了,地里只剩下泥塘和枯枝——跨过村民洗衣服的那条小河,沿着小路爬上山坡,经过了棉田和茶园。在一片松树环绕的空地中间,是敏祖母的坟,她是两年前去世的,另一块石碑上还标明了她曾祖父母的墓地。这座山就叫吕陵山。“我们所有的老人都葬在这里,”敏说。
她的母亲摆出一碗碗的枣子和花生糖果,这些是给先人的供品。敏的父亲烧了些纸钱——上面印着“天上人间通用货币”——然后往坟前的地上倒了一杯酒。年轻的男子往茶树上系了一串炮竹。然后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跪在潮湿的泥地上,磕了三次头。土葬,炮竹,焚烧纸钱——这一切都违背政府的规定。为了消灭这些“封建”传统,政府提倡火葬,如果土葬一家要罚几千块钱。敏村里所有的人家,不论多穷,都会付这笔罚款,安葬他们过世的亲人。
回家后,敏的父亲拿了一方红纸,认认真真写上给灶王爷的祝词。他在大门上贴了对联。对联是敏进城买回来的,两条细长的红纸上写着庆贺新年的对子,她连看也没看过,但词句却很应景:
龙腾四海添富贵
凤飞万里进财宝
晚上,全家人燃放烟花,看电视播放的春节晚会节目。爆竹整夜响个不停——一声尖厉的呼啸,一阵静默,然后是闷闷的爆炸声。卧室里整夜都亮着灯,新年的头三个晚上,必须得通宵亮着。没人记得这传统到底有什么意义,但还是照样执行。夜里,相间的房屋亮着灯,一幢幢散落在山谷里,冷蓝的灯火令人想起东莞工厂,像海上的船,在黑夜里闪着幽光。
大年初一,孩子们起得很早,一个挨一个去照镜子。敏把头发扎起来,往刘海边夹了个荧光绿的芭比娃娃发卡;三个大些的女孩都抹上了美宝莲的粉色唇彩。按照传统,大年初一要去村里拜年。小点的孩子从这家跑到那家,搜罗糖果,大点的则留下来,喝着加了糖的热水,跟大人聊天。在进每位邻居家之前,敏都要问问三儿,对住在这里的老人应该怎么称呼。她已经忘了自己跟村里的许多人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
在敏妈妈的一个姨妈家,三个女孩商议了一下,然后桂敏掏出一百块钱,给了那个老妇人;在另外一个瘸腿的叔祖家,她们也给了钱。按照传统,过春节的时候,是长辈给小辈送红包,但现在金钱流转的方向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