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6/11页)
敏的表兄妹里面,有的才十二岁就出去打工了。她小学六年级班上的二十七个小孩中,有十个根本没上初中,直接去打工。有些父母似乎只是把孩子看作提款机:隔壁的一家,要四个女儿每人每年往家寄一万元。还有一个村民,开了个银行户头,三个女儿都在一家毛衣厂干活,工资会直接打到他的账户里去。
结了婚的打工者也会遭遇两难处境。敏的一个舅舅跟老婆一起在东莞当建筑工人,但两个十几岁的儿子都留在村里上学,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但两个孩子无人管教,玩野了。“我儿子十四岁以来,就整天跟小姑娘混在一起,”一天晚上在吕家聚餐时,敏的舅舅抱怨道。“可我怎么管他们?我在东莞,我老婆也是。”他儿子远远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听着。“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父亲继续说,“男孩女孩根本就不搭话的。可现在年轻人的世界不同了。”
村里跟敏差不多大的,只有一个想要去读大学:吕泽娟是敏小学时的朋友。当敏在东莞打工的时候,吕泽娟因为准备高考,学习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了。敏回家的第三天就去探望她。吕泽娟坐在电视机前,穿着一件尼龙夹克,前面的口袋上,缝着纽约,第五大道,450号的字样。她现在很少出门,怕听见别人说她闲话。敏好歹劝说她出去散步,路上邻居们斜眼瞅着吕泽娟,试探地叫她的名字,因为已经太久没见到她了。
外出打工已经深入人心,学校教育反而显得风险更大。敏的同学,另一个村的吴剑寒来访,住了几天。他穿着黑色的西裤,白色衬衫,打着条纹领带——每天都是这身雄心勃勃的造型,哪怕在帮敏的父亲修厕所房顶的时候也一样。他考上了大学,但他哥哥不肯出学费。“他说现在连大学毕业都很难找到工作。他认为我应该出去打工,”一天早上,吴剑寒一边清扫吕家门外的鸡粪和鞭炮纸屑,一边说。“那是他的看法。我的想法不一样。”吴剑寒在北京打工,但他不肯讲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敏和大姐在村里很受尊重,因为她们升到了办公室工作。没有别人去东莞的,虽然更多人选择去同样遥远的地方:温州的鞋厂,坐大巴要二十二个钟头;哈尔滨的美发厅,坐火车要二十八个钟头。“这就是我们的信念,”敏说。“走得离家越远就越光彩。”
春节前两天,敏把妈妈惹怒了。敏的一个叔叔邀请全家吃顿团圆饭——不巧这时电话响了,带来一个更诱人的提议。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在武穴开了家发廊,刚回家,邀请敏一起进城逛街。
“为什么下着雨还出去?”她妈妈只是这么说。显然她不满意敏这么失礼。
敏坚持不让步。“是我得罪叔叔,又不是我妈,所以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她辩解道。
她的阿姨黄彩霞到家里来接她。她二十五岁,穿着时髦的系带夹克,闪亮的缎子裤,还有一双跑鞋。她一亮相,就先拿出一个绛红色的手机,可以像粉盒一样翻开盖,传给大家欣赏。在进城的公车上,她和敏讨论着染头发的秘诀,还跟着敏的MP3哼歌。敏的阿姨记得全部的歌词。
爱情三十六计
就像一场游戏
我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爱情三十六计
要随时保持魅力
才能得分不被判出局。
敏对阿姨说,希望父亲能为家里建一个室内浴室。“可以在里面放一台洗衣机,还可以有地方洗澡,”敏说。“还可以加一点瓷砖,就像真正的浴室那样。”
“还有电热水器,”敏的阿姨补充道。
“还有电热水器,”敏重复道,“冬天也可以洗澡,不会着凉。”
她阿姨算了算,整个工程大概要花五千元。“在城市里住了一段时间,想法就变了,”敏的阿姨对我说。“你会不停地想怎么改善农村的生活。”她和丈夫在武穴工作,在当地租了套房子住,但他们四岁的女儿还跟祖父母一起住在乡下。他们计划等存够了钱买房子,就把孩子接到城里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没跟村里要耕地;她丈夫的父母还有两亩地在种着,那就够了。“村子还是家,”敏的阿姨说。“但我已经住不惯了。”
那天下午,桂敏跟男朋友到家了。她比敏要高半个头,面容漂亮,轮廓精致,自有一种大家庭里长女的气度。她男友进门的时候,迎头碰上桂敏的父亲出来。他低着头,叫了声“叔叔”,然后递上一支烟。就只是这些:没有介绍,没有寒暄,只是一支烟——这就是中国男性世界里通用的名片和货币。
吃饭的时候,敏的父母都没有跟女儿的男友多聊。也许是不熟,也许是无声的抗议。但这恰恰是敏所担忧的:他们没有对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现出适当的尊重。男友跟我一样,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只是礼貌地坐着,不说话。当家酿的酒斟满之后,敏掌控了局面。她转向这个私底下已经被称作“姐夫”的人,“欢迎到我们家来,”她说着,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