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5/11页)

“他喜欢我,”等胡涛听不见的时候,敏说,“但我们之间从来没产生过感情。再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看起来也不大体面,是不是?”

集市上很拥挤,人们都在办年货。卖春联的摊子还摆着毛主席的光辉画像,配着有点宗教式的标语: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敏带着孩子们穿行在商铺间,为家里买东西:袜子给爸爸,新毛巾给客人,还有洗发水。她使劲还价,花九十元买了个饮水机,二十元买了个吹风机。她还买了一次性塑料杯,这样更卫生;家里人混用几个瓷杯,又不常洗。在超市里,孩子们用糖果糕点装满了她的购物车。

在武穴有些东西,是沿海的现代化城市里见不到的,比如谷仓和部队的粮站——这都是过去人们依赖政府配给粮食时代的遗迹。一家商店用Old Fogey(老夫子)牌的男式西装打广告。敏上次到武穴来是两年前了。这次故地重游让她深感失望。“这城里一点都不好,”她说。“不如外面的城市那么发达。”

胡涛消失了一阵,但午饭后又出现了,来带孩子们去溜冰场玩。他又添了一件黑帮的装饰——耳朵后面夹了一根香烟,这让他看起来比先前更加不体面了。他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来,跟一个年轻女人聊天,那女的眼睛很黑很直率,原先染成金色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毛毛的橘色。她跟胡涛走在前面,敏和孩子们跟着。没人费心介绍彼此认识。

溜冰场人很多,很暗,只有一个闪动的迪斯科灯球照明。当时是下午三点钟,敏扶着墙往前走,一边还照应着那几个孩子。在溜冰场一头,幽暗的酒吧区,胡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女孩坐在他身边。“我想我们该走了,”敏对我说。我们把孩子们喊过来,一起出去,沿原路返回。在一个小坡底下,胡涛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他一个人。他做了选择,好像跟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无关。

他问起敏的工作。她的工厂生产手袋皮包,有五千名雇员,她说。流水线工人每个月工资八百块。

“我也想再出去,”他说。“家里的情况不好。”

“你从前那个厂怎么样?”她问。胡涛曾经短暂在东莞工作过。

“不好。你什么时候回去?”

“年初五,”敏说——随后她做了个提议。“你帮我们买票,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厂还在招工呢。”

然后他们各自走了,敏大获全胜。“他会帮我们买回东莞的火车票,”她说。胡涛会用当地关系去买票,敏可以带他进城,帮他在厂里找份工作。在回家的第二天,她已经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怎么样再出去。

吕姓在烈马回头村已经生活了七代。这里有九十户人家,几乎全姓吕,都住在一片片稻田旁的砖房里,田间小路上点缀着祠堂寺庙,村民在那里烧香祭拜祖先。梯田从山谷一层层叠到灰蓝色的山顶,仿佛是打开了首饰盒,露出许多的抽屉。这个村庄唯一不寻常的,大概就是它洒脱的名字——烈马回头,名字源于附近一座山的形状。很多代人生死在此,从不曾走出离家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句老俗话称颂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一辈子不用东跑西颠是福气。

但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年轻夫妇开始违背老一辈的意愿,进城打工。当初敏的叔叔还单身,他搬到武穴去开店,家里人都反对。“我们觉得没结婚的人不应该出去干活,因为他们可能会学坏,”敏的父亲告诉我说。过去十年来,外出务工已经司空见惯。村里的孩子中学甚至小学都没毕业,就走了;男孩女孩都往外走,尽管有些人家希望儿子能离家里近些。敏的父母都曾在温州一家鞋厂干过一段时间,但都没存下钱就回来了。几个比敏大一辈的出去打工回来,都开始创业了。年轻的一代没有人回来:有的结了婚,留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继续工作,还有几个在附近的城市武穴买了房子。

外出务工已经成了村里主要的收入来源。敏和姐姐俩去年一年一共寄回家五千元,而父母在家里养猪,种棉花,一年的收入只有两千元。她们的钱用来供弟妹们上学,也让姐妹俩在家庭事务中拥有了发言权。桂敏第一个出去打工,是她说服父母让敏初中毕业继续念书。姐妹俩的教育水平在村里高得很不寻常。“我们把女儿当儿子养,”一天早晨,敏的妈妈坐在卧室的窗户下面,一边缝老式的绒拖鞋,一边对我说。她和丈夫两人都是初中毕业,在他们这一代农村人里,更是少见。

“村里很多人跟我想法不一样,”她又说。“他们都说女孩最后总要嫁出去的,用不着上什么学。但我相信有知识总比没知识好。”

出生的次序是决定命运的一个主要因素。长女桂敏初中毕业就离家去找工作。次女敏等到两年中专快念完才出去,而三儿要毕业以后才会出去跟姐姐们会合。母亲希望最小的两个孩子能上高中,念大学,因为家里有钱了,供得起。“这是我的理想,”敏的妈妈说。“但得靠他们自己,是不是用功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