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10/12页)

银丰的工作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一个姑娘每天晚上挣两百块钱——包括坐在客人身旁,给他倒酒,把水果喂到他嘴边,为他的歌声鼓掌喝彩,并且忍受他的拥抱,亲吻和抚摸。

“你越红的话,就挣得越多,”阿琳说。

我问她“红”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胸部大,”她直截了当地说,“或者你很时髦。”

如果一个姑娘跟客人出去一次,夜总会要收八百块钱;这叫做快餐。过夜要一千块,而如果客人满意的话,可能给的小费就是这个价的两三倍。一些姑娘不喜欢经常跟客人出去。而那些常常出去的姑娘一个月可以挣两万块,在打工界这是个天文数字。上班的时候,姑娘不可以抽烟,吃太多客人点的食物,或在卡拉OK包厢里跟任何人发生关系。除此之外,她们的生活懒散无序。在东莞,绝大多数的人受制于工厂的钟点,而她们想睡多晚都可以,工作时间却比我碰到的其他人都少。

阿琳见过不少世面,足够她总结经验。四川男人最喜欢乱摸,而且小气。外国男人比中国男人要好心一点。一些客人会让姑娘做他们的女朋友,但是阿琳才不会那么傻。她说她想找个男朋友,也想有一天能结婚。在老家没有人知道阿琳做什么营生。她告诉父母她在工厂里打工,而且赚的钱只有一小部分寄回家,这样他们就不起疑心。有些姑娘从家里出来一开始在工厂里打工,但现在她们再也不会回到那种生活了。她们不存这种幻想。

妈咪坐在卡拉OK世界的最顶层。她每晚会给客人和小姐牵线搭桥;小姐如果来例假或者觉得不舒服可以要求不出台。妈咪从每人的收入里提成,百分之十五左右。好的妈咪会赢得女孩们的忠心,如果她跳槽到别的夜总会,姑娘们也会跟她走。

有两种女人在卡拉OK包房里工作。DJ打理房间,端酒送菜,帮客人选歌;跟客人一起喝酒的是坐台小姐。小姐通常陪客人睡觉,有些DJ也会。DJ不用让妈咪抽成,但是她们每个月必须带一些客人来,或者交每月的规费。许多夜总会招进来的DJ比包房还多,让她们互相竞争,讨客人欢心,带来更多的收入。夜总会等级制度里最低端的是侍应生,他们像太监一样来去无影踪:因为被隔绝在色情交易之外,他们的赚钱能力最低。

卡拉OK世界既梦幻又不真实。无论你讲什么笑话,穿晚礼服的年轻女孩都会开怀大笑,直到她们的恭维像呼吸一样自然。“你皮肤保养得真好!”一个小姐跟我说,然后转向本,赞扬他,“你的中文说得真好!”她们挑逗客人,叫他们老公;男人看起来就吃这一套,也许即使是异想天开他们也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老婆的世界。每隔几分钟就有人站起来唱歌,其他所有人鼓掌。房间黑暗而且没有窗户,你的酒杯永远斟满。

这些姑娘毫不设防地坦陈自己的工作。我连续两个晚上在不同的夜总会里遇到许多小姐;当我说我在写一本关于东莞的书,并询问她们工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避而不谈或是否认自己和客人上过床。偶尔我会察觉到谎言。她们可能会虚夸自己的收入,或者宣称她们是被骗上贼船;有几个小姐以相当难以信服的方式告诉我,她们第二天就会洗手不干。但她们又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玩世不恭或者冷酷无情。她们很孩子气,像年轻人那样咯咯直笑,有时候我们聊着聊着,她们就哭了起来。

我对她们的看法让自己内心很矛盾。跟这种卡拉OK常客睡觉的感觉肯定很恶心。在这方面,我同情她们。但是她们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过得很悠闲——喝鸡尾酒,吃花生,看音乐录影带——就这样,她们一个月挣的钱比起敏那样的人一年挣的还多。当初她们如此随意就决定踏入这一行,真叫人不可思议。大多数和我聊过的姑娘一开始到卡拉OK来做事,就是因为有朋友或是表姐妹在做这一行,这跟那些出来打工到某个城市或进某个厂一样,是因为那里有她认识的人在。来了之后,她们会想一些留下来的理由:工作轻松,挣得不少,还可以见见世面。

卡拉OK小姐比我认识的打工女孩的背景要好一些——这也让人意外。通常她们在小城市或者县城里长大,而不是农村;相当多的小姐是家里的独女或是最小的孩子,经济负担比较小。很多小姐上过高中,在农村这就算精英了。阿琳上过两年高中,是她们村里教育程度最高的年轻人。“家里人希望我出来,做出点成就,”她说。“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和流水线上的女孩相比,她们有更多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是太自由了,缺乏清晰的目标,她们一进城就迷失了方向。实际上,她们选择干这一行,正是因为她们对生活要求的更多。大多数小姐想要最后回老家开一家服装店或是一家发廊——几乎每个女孩都认识这样的人。干劲足的姑娘可以一两年就存够钱,大功告成。但是你很容易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