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11/12页)
第二天晚上在另一家五星级饭店的夜总会里,我遇到了丁霞。她二十三岁,个子高挑,有雕塑一般的颧骨和高鼻梁——真漂亮,不像大多数小姐只是瘦且年轻罢了。她从家里出来六年,号称已经存了四十万块。再挣十万,她说,她会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城市,开一家店,过简单的日子。她的故事前后串不起来——首先,开一家店只需要拿出丁霞所说那么多钱的一小部分就够了。看起来,她撒谎是想要为自己辩白,说服自己为什么如今还在这里。
一个小姐也可能升为妈咪。丁霞工作的夜总会里,那个妈咪身材娇小,处事有条不紊。她穿一身藏青色套装,拿一个对讲机,名片上的头衔是市场推广经理。她告诉我手下有六十个姑娘,她以前是开服装店的。
“是不是很多小姐都能升格做妈咪?”我问。
“很少,”她说。“百分之一。”
“为什么?”
“做这行你得有技巧,”她说。她有礼貌地敬了我一杯啤酒,然后走了。她一离开,丁霞就对我说,“她以前在这里做小姐。”然后她用手指挡住了嘴唇。丁霞在这个夜总会做了很长时间,所以知道。但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一行来去匆匆,编造一个过去,和一个未来,再简单不过。
夜深了,梦幻世界消失:东西吃完了,酒喝干了,大家都唱累了。一些小姐离开去换衣服;她们回来的时候穿着牛仔裤和防风夹克,看起来惊人地年轻。她们打着哈欠,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休息。有时候这将幻想保存了一刻,她们看起来就像是男人的心上人——但她们更像是困倦的小女儿黏着爸爸,到点了还不上床睡觉。
最后,这一晚的账单来了——包括包厢费,餐饮费,以及付给每个小姐的两百块现金。卖毛绒玩具的女人回来收钱。本的一位同事整晚都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闷闷不乐的女孩身上,但既然今晚已经结束,他就不愿在她身上花钱了。那个姑娘很不情愿地松开手里的毛绒小熊——又一个女儿,有点被宠坏了。DJ在另一个客人的掌上电脑上戳进自己的联系方式,方便以后预订,然后大家一起离开了卡拉OK包房。男人们由妈咪陪伴径直走向电梯,小姐们则消失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
女人偶尔也会撞大运。阿宁,春明那个刚离婚的朋友,开始跟一个东莞本地的有钱人谈恋爱。一天晚上她请我和春明吃饭。阿宁住的那幢公寓楼看起来破败不堪;空调机的废水从大楼的四周流下,铁锈色的涓涓细流像眼泪一样。不过她的公寓内部很宽敞,装修得不错,浅色调,铺了木地板。
阿宁穿一条竹纱蕾丝镶边的象牙色长裙,外面套一件相配的羊毛开衫。她看起来很漂亮,很开心,她为我们做的晚饭有蒸鱼、椒盐排骨和一锅凤爪木瓜番茄汤。吃饭时她跟我们谈起男友,他比阿宁大八岁,眼下出差去了。他们俩最近刚从北京度假回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赌球。
“他是做什么的?”春明问。
“他什么都做,”阿宁说。
春明睁大眼睛。“什么都做?”
“他在这里长大。这里所有的人都赌博,搞走私,”阿宁说。“他们就是这么长大的。”在男友的撺掇下,阿宁开始打高赌注的麻将,最近一场麻将输了六千块钱。
每个细节听上去都比上一个更糟。“他对你好吗?”我问。
“啊,他对我很好!”她说。
春明问得更尖锐,“他以前结过婚吗?”
阿宁的声音低了下来。“结过婚,他有个女儿,七岁左右。”
那天春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认识男人的新方法。某人放了一张漂亮女人的照片在婚介网站上,但旁边写了春明的电话号码。她不清楚是弄错了还是恶作剧,那一整天她都被追求者的电话轮番轰炸。
你是照片里的女人吗?
你留长发吗?
你身高一米六六?
晚饭后,春明到客厅里看电视,连续剧里古高丽国的医生们正在奋力拯救麻风病隔离区的居民。春明觉得他们的人道主义奋斗非常感人,但又不停地被陌生男人的电话打断。
“你好,”她会说,“你是谁?”
她听电话。然后:“是的,有人把照片和信息放到了网上,但那不是我的。只有电话号码是我的。”
停顿。“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嘛,”她说得很甜。“你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那些男人从事机械自动化,在厂里当工头;他们来自江苏和甘肃。又聊一会儿,春明说她现在很忙,不过他们可以保持联系。她总是打断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她会上下翻看手机短信。你好,我是塘厦的一名工厂经理。她微笑着。“没关系。我还可以交到新朋友。或者他们可以从我们的公司购买零件。”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足智多谋。她把无意中张冠李戴的交友信息变成了她自己的独家鹊桥会,再不济也能说服这些男人购买工业模具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