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6/44页)
但是随后,她又变得异常沉默了起来,仿佛在努力看向远方,回忆从前。我被她的安静所触动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她就会陪着我。她就像是一个被人当场捉住的家贼一样,感到十分后悔、惊慌和羞耻难当。我决定不再提起那件事了,也不再警告她了。毕竟说到底钱也不算什么;我那时候还是有不少财富的。不过这也并不是我认为钱不算什么的唯一原因,就连其他理由也不算: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如果一味存钱,付出的代价是让我迷失自己的话,那么无论是所有的钱还是一部分钱,便都没有意义了。因为那几个月里我自己也过得相当危险,我们三个都过得相当危险,尤迪特是这样,我的妻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们都在面临着生命危险,这么说毫不夸张:我们曾经紧紧抓住的一切都崩塌了,生活变成了一片洪水泛滥的土地,污浊的潮水冲走了一切,淹没了我们的记忆、安全感还有家园……有时我们能够把头浮出水面,寻找附近的浅滩,但哪里都找不到岸的踪影。到最后,生活中的一切必须要被给予某种形式,甚至连反叛也是如此。最终,一切都会变成生活中巨大的陈词滥调。在这场安静的地震中,我的金钱又有多少价值呢?……就让钱也和其他事物一起被巨浪冲走好了,就让它与平静、渴望、自尊和虚荣一起被水冲走吧。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所以我没有对尤迪特说任何话,而只是任由她做着想做的事情。我给了她全部。有一阵她也在抗拒着自己的购物欲,并努力做着调整。她会以一种恐慌的神情警觉地看着我,完全就像一个被指责贪婪、不忠或浪费的仆人一样。
是的,我毫不介意地将一切都给了她。她又开始了自己疯狂的行程,迫不及待地奔向城里,奔向女裁缝师、古董商人和时尚商店。稍等一下,我有点头疼。服务员,我要一杯水,还有一片匹拉米洞[40],谢谢。
现在,我向你提起这段往事,还能感受到像当初一样的眩晕感。那感觉就像面对一道巨大的瀑布,到处都找不到任何屏障,也没有能让你伸手够到的一只援救之手。就只有水声在耳畔嘶吼咆哮,以及来自水底深处的呼唤,让你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远、恐怖而又满是诱惑的眩晕……而你也知道,如果你想转身回头,逃离这一切的话,你就必须用尽全身的每一分力气。这取决于你自己,你只须退一步就海阔天空。只须说一句话,写一封信,去行动。你在上面,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想着这些事情,开始头疼了起来。今天我能看清这一切了,至少能看清其中的几个时刻。比如,她告诉我她在伦敦有一个教唱歌的希腊情人时,我就看清了她的意图。那已经是她的伦敦之旅行将结束的时候了,因为那时她已经决定要回来了。但是首先她想要买衣服,还有鞋子和优雅的行李箱。那个希腊音乐教师给她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后她就回来了,在车站附近开了间房,拿起电话打给了我,并用英语跟我说“hello……”,仿佛她已经不会说匈牙利语了一样。
这个消息对我有什么影响?我想对你说实话,所以我正在试着进行回忆,试着潜入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所能找到的就只有一个词:没有。它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想让人去理解行动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正意义是很难的。比方说,当有人死去时,你不明白。死去的人被埋葬了,你仍然没有感觉。在世人面前,社会场合中你穿着孝服,并以庄严、肃穆的神情凝视前方,但是之后当你独自回到家后,就会开始打哈欠或挠鼻子,你会找本书来看,宁愿想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却唯独不会去想那位你应该哀悼的死者。你在外面表现的是一个样子,有着得体的忧郁和葬礼般的沉痛;但是在家里,你又会讶异地发觉,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你所拥有的最多只是一种罪恶的满足感和轻松感。另外还有冷漠,深深的冷漠。这种感觉会持续一会儿,数日,甚至数月。你一向都在欺骗这个世界,带着阴险狡猾的冷漠生活着。然后,在许久之后的某一天,或许在一年之后,当死者早已腐烂后,你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晕厥,只能倚在墙边休息,因为你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什么?那种感情,把你与死者联系到一起的东西,明白了死亡的意义。你终于明白了那个事实,就算你用十指扒开泥土,找到他的骨骸也徒然无用,你再也无法见到他的笑容了,这世上的所有智慧和力量都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无法让他再次面带微笑向你走来。你可以带领军队占领五大洲,但这都无济于事。然后你便开始尖叫,又或者也不是这样的,你只是面色苍白地站在街上,感觉失去了意识,就像世界的意义也随之而逝,尘世中只留下你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