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7/44页)

再就是妒嫉。妒嫉意味着什么?……妒嫉的背后又是什么?当然是虚荣。我们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液体,而真正用来构成人体的固体物质只占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同样地,人的性格中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虚荣,而剩下的部分则是欲望、慷慨、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荣耀感。当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双眼充满血丝地走在大街上,因为他担心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像所有人一样虚荣,充满欲望,孤独,渴求幸福。她可能正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躺在其他男人的臂弯中休息一个小时,他不是想从假设的危险和耻辱中拯救女人的身体和灵魂,而是企图从所有这些遭遇中保护自己的虚荣。尤迪特告诉我她曾经有过一个希腊音乐教师情人,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样就会一切安然有序,然后我就转换了话题。的确,在那个时刻,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我们离婚以后,在我知道原来还有别人爱过她以后才开始在独自一人想起那个希腊音乐家时感到了愤怒和绝望,并在这种感情的折磨下痛苦呻吟。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真想要杀了他们俩,他们一旦让我抓住,我会把尤迪特和那个希腊音乐教师一并杀掉。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只被子弹射中大腿的动物,只因为一个与我已经没有关系的女人,一个我不想再与之相伴的女人,因为事实证明我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合适。就是这个女人,尤迪特,告诉我她在过去某段时间与某个男人有过一段关系,而现在她却只能隐约记起那个男人是谁,就像记起某个她几乎不曾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一样。但是在她向我坦白的那一刻,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当时正在削苹果,并且用一种礼貌、赞同的表情注视着前方,仿佛我早就期待她所说的一切,并且我很高兴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的内容。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了解彼此的。

然后,尤迪特终于受够了我能用钱给她买来的一切。她像个贪婪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咽,直到恶心腻烦。随之而来的则是另外一种东西:失望和冷漠。有一天,她感到受到冒犯,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没有人可以一直与欲望展开竞赛而不被处罚。我发现在她的童年当中,在农庄里,有过那种难以想象、无法言述、令人羞耻的贫困,就像某些有倾向性的文学作品中有时会描述的那样。她家有一间小屋,还有几霍尔特土地,但是由于孩子太多、负债太多,土地远不够一家人糊口。几乎没有别的财产,只剩下一间棚屋和一个小院子,她的爸爸、妈妈还有瘫痪的姐姐住在那里。他们家的孩子都是四处漂泊,天各一方,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用人。她在说起自己的童年时,不带一丝情绪,而只是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客观地讲述着,但是她的确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及贫穷的。她从未埋怨过——在这点上她是非常女性化地处理的,在生活中关键的问题上她很聪明、很在行。人们不会因为死亡、疾病和贫穷而抱怨命运,他们只会接纳并承受一切:因此她也只是在讲述事实。她告诉我她和家人是如何在冬天住在地底下的。那时尤迪特大概只有六岁,他们家因为饥饿而背井离乡迁移到了尼尔塞格[41],并以种瓜为生。她说的“住在地底下”并不是象征意义上的,而是真的:他们在地里挖了个深深的坑穴,在上面盖上芦苇,然后就在里面过冬。她还对我说,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童年的这段记忆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那年无情的冰冻笼罩下,田鼠也逃进尤迪特父母和兄弟姐妹居住的深坑里避寒。“那情形真让人不舒服。”她以一种追忆的口吻对我说,而并没有刻意去抱怨什么。

你知道,在一家豪华的餐厅里,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坐在我的对面,肩膀上披着名贵的裘皮,指间闪耀着珠光宝气,每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会忍不住从头到脚打量她:她却一直在平静地给我讲述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居住在地下的滋味是多么不好受,因为许多只田鼠会在他们睡觉的地方上蹿下跳。在这种时候,我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听她讲。就算是她毫无理由,不为别的,只因为想起了什么而扇我一个耳光,我也不会吃惊。但是她,尤迪特,却只是继续自然地诉说着。关于贫穷,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共生,她所了解的比全部社会学专业书加起来都多。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事或任何人,而只是回忆着,观察着。但是正如我说,有一天她终于受够自己的新生活了。她开始感到恶心,感到厌烦,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什么,或者是因为她明白了在市中心的商店里并不能为所有已经发生在你身上以及所有其他人、千千万万人身上的事情得到补偿——她明白了所有个人所采取的措施都是多余而无望的。对于重要的事情,生活总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而不是通过个人的方式。因此,人们无法通过个人方式为通常情况下在人们身上已经发生的以及尚未发生的事情得到补偿,无论是千百年以来还是现在,皆是如此。而那些暂时冲破幽暗的束缚沐浴在光明中的人,即使在幸福的时刻里也会保留来自背叛的犯罪记忆——仿佛他们把自己永远与那些仍然留在原处的人绑缚在一起……她会知道全部这些吗?她从未说起过。人们不会去说导致他们贫穷的这样那样的原因。她对贫穷的回忆,就像讲述宇宙中的某种自然现象一样。她从未指责过富人。而如果非要说指责的话,她倒是指责过穷人,用一种嘲讽的方式追忆过穷人和与贫穷相关的一切,就好像穷人本应该有所作为,仿佛贫穷只是一种疾病,原因是那些身患此病的人做得不够:也许由于他们没有好好照看好自己,也许他们曾暴饮暴食或在寒夜中没穿暖和的衣服。这种指责听上去就像家人对顽疾患者的指责一样,仿佛挣扎在危险的贫血病之中、仅有数周时间的垂死之人本来可以做点什么来避免疾病一样——或许,如果他及时服用药水,或者叫人开一下窗,或者没有那么好胃口吃很多罂粟籽面条,就最终不会得这个致命的贫血病……尤迪特就是这样看待穷人和贫穷,就好像她在说:“总要有谁做一点什么。”但她却从未指责过富人,对此她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