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5/44页)
我以为她只是反复无常罢了。不要紧,我只需要观察,继续观察就行了。我这么想着,甚至觉得她这种反复无常有些好笑。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反复无常是有很深的根源的,深到我无法洞悉。这一根源是贫穷。尤迪特是在与她的记忆做斗争。有时,我会被她这种单纯的想要变得比她的记忆更强大、更规矩的渴望所感动。但是如今,贫穷在她与世界之间所筑起的堤坝已经塌陷了,波涛漫上她的灵魂。她其实并非是想要比我主动所给的更多、更好、更闪耀的东西:她想要的只是与众不同罢了……你理解吗?她就像是一个危重病人,幻想着在另一间屋子里会感觉好些,或者可以咨询另外一位更高明的医生,或者在某地存在某种比她现在正在服用的药材效果更好的药物。她想要的一直都只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偶尔会为之道歉。她并不会说什么,而只是看着我。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距离她那骄傲而受伤的灵魂最近。她会无助地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她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贫穷和记忆。而同时,她心里又会响起另外一个比这种无声的求助更为大声的声音。这个声音想要不一样的东西。从第一天晚上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了。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是报复和一切。怎么做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许还没有为此想出一个作战计划。你知道的,去撼动那种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秩序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有在有时发生了某种事故、人际关系和偶然的转折时,人才突然清醒,并开始观察周围的世界。之后,她会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找寻的是什么了,不知道该如何限制自己的渴望,也不知道自己所真正渴望的又是什么……她已经不能确定和看清被她混淆的想象力的界限了。转眼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好了。昨天她还会因为一块巧克力、一条彩色丝带以及阳光、健康等生活中某种简单的事实而感到幸福;昨天她还会一边从一只有缺口的杯子里喝水,一边因为水的凉爽和解渴而感到高兴;昨天晚上她还可能倚靠在公寓的走廊栏杆上,在黑暗中倾听某处传来的音乐声,并感到愉悦。当她看到一朵花,还能展露笑颜。世界可以奇迹般地给她满足感。但是后来,事故发生了,灵魂也失去了内在的平和。
尤迪特做了什么?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发起了一场阶级对抗性质的斗争。
也许她并不是针对我,不是针对我个人。只是世界在我的身上具体化,而她对这个世界拥有无法估量的欲望,她怀着那样绝望又病态的羡慕,而这种羡慕以一种不幸、清醒而冰冷的癫狂来表现,当她终于能够把所有的欲望倾注在我的身上时,便再也无法平静了。一开始她只是有些焦虑和慌乱,只是会退掉食物而已。但是后来,令我暗暗吃惊的是,她甚至开始更换旅馆房间了。她从对着公园、带着浴室的小型套间换到了能看到河的更大房间里,还带有会客室和卧室。她说“这里更安静些”,那语气就像一个耍性子的巡回演出的女明星一样。我微笑着听她抱怨,账单自然由我来处理,但是非常谨慎:我给了她一个支票本,请她自己去付所有的钱。可是三个月后,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我接到银行的通知,我专为尤迪特开的那个账户里面原本数目可观的钱已经用光了。她是如何花掉这么多钱的,又是花在什么上面的?要知道这笔钱对她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额,都可以说是一小笔名副其实的财产。当然,我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很可能她自己也无法回答。只是她灵魂的缰绳断掉了而已,这就是全部。她衣橱里挂满了昂贵、以惊人高雅的品位挑选的、大部分根本没用的东西。她毫不考虑地进入最好的精品店去购物,用支票付钱。她买了许多帽子、裙子、毛皮衣服、时尚新品,还有开始是小些的、后来越来越大的珠宝首饰。她以一种奇特的饥饿感获取这些东西,在她的境况下这是完全不自然的,而且多数时候她甚至不穿戴那些她以如此方式疯狂采购的东西。只有饥饿的人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冲到宴会桌前,丝毫不考虑大自然神奇地加到我们欲望上的限制,肠胃损坏的危险也无法阻止他们。
没有任何东西足够好。没有一样东西是足够色彩缤纷、足够甜、足够咸、足够热、足够冷的。她的灵魂仍然在寻觅着某样东西,带着饥渴,在充满欢欣的激动中满怀着急迫。她会花一整个上午去探索最为昂贵的中央商店,上气不接下气,唯恐商店卖掉她渴望得到的商品。而她看上的又是什么呢?另一件毛皮衣服?另一件鲜艳、时尚的服饰,摩登的首饰,应急的小饰品?是的,她看上的就是这些,甚至包括荒谬、不理智的,属于毫无品位范畴内的东西。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她说了几句。她就像一个乱打乱杀的人突然惊呆停滞了下来。她看了看周围,如梦初醒,然后开始哭了起来。她一连哭了好多天。然后便好长时间没再买过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