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4/44页)
而我自己心里,则是满怀焦虑地希望她能表现出色,并且一旦她顺利通过了考验,我也会欣喜若狂,感到满足而放松。你知道,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凡事有因才有果”。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有原因的,而事实证明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灵物。我当即便为自己之前的焦虑感到了羞愧。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便时不时地冲我笑笑,尽管如我所说,她的笑总是带有那么一丝嘲弄的意味。她在餐厅里的表现就像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就像一位一生都是在这种场所度过的高贵女人。不,她表现得比那还要出色得多。就连上流社会的淑女也不能做到像她那样无可挑剔地用餐,无法做到像她那样优雅执刀叉的姿势或保持那样严格标准的行为举止。出生在这种阶层内部的人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出生和所受教育的束缚有种反叛。然而,尤迪特主动地接受考验,的确,她做得不露声色,沉稳自信。
这一切开始于那天晚上,并一直持续到了后来所有的日子里,多年下来——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无论是有人陪伴还是独自一人,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社会里,或是随后到了床上,在任何可能的情形下——尤迪特每天都在经受着那些可怕而又无望的考验,不过她每天的考试成绩都非常出色:只是我们俩都在实践中考砸了。
说老实话,我也有错。我们俩就像表演中的野兽和驯兽师一样互相注意着对方。我从未对尤迪特有过一句批评之词,我没要求她以别的方式穿衣打扮,或是采取某种行为举止,或者改变她声音中的抑扬顿挫。我从未让她以她不想要的方式行动。我从未“教育”过她。把她灵魂的成熟状态当作一种礼物来接受,我既接受其本来的样子,也接受生活对它的雕琢修饰。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任何高于她自己本来样子的期待。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淑女或名媛,我所期待的只不过是一个能与我分担孤独生活的女人。然而她却表现出了令人畏惧的野心,就像一个年轻的士兵,想要占领和征服世界,因此整天复习课程,自己演习,自我操练着……她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畏惧。她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对她自身的伤害,那个致命的深深伤口在生命和灵魂的最深处发出灼热的光芒。这就是她所害怕的东西,她用尽一切方式来反抗,通过言语、沉默以及行动。
我对这一点无法理解。我们去餐厅吃了饭。你问我们聊了些什么?……当然是伦敦。我们聊得怎么样?……她的回答有些像在接受考试:“伦敦是座大城市,人口众多。穷人用羊油做饭。英国人思考和行动总是谨慎从容。”偶尔也会在大篇的陈词滥调中偶尔冒出一两句切题的话,比如“英国人都知道,能够生存下来比什么都重要”。当她说这句话时,有一道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但又转瞬即逝了——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向我表露出她的个人观察,是她自己发现并在我面前说出。那种感觉就像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而说出了自己的个人观点,但说出之后又立刻后悔了,后悔暴露了自己,后悔说出了秘密,后悔让别人看到了原来她对世界、对自身、对我、对英国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她还说出了这一看法……人是不会当着敌人的面讲个人的经历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又继续回到了陈词滥调当中。考试又继续进行了。“是的,英国人很有幽默感。他们喜欢狄更斯还有音乐。”尤迪特读过《大卫·科波菲尔》了。还有呢?……她平静地回答说,她还随身带了赫胥黎的新作在旅途中阅读,书名为《针锋相对》。她一路都在读这本书,并且现在仍然在读……她还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她可以借给我读。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和尤迪特一起坐在内城的一家餐厅里,吃着螃蟹和芦笋,配着醇厚的红酒,聊着赫胥黎的新作。她的手帕展开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散发出一种浓郁宜人的香味。我问她用的是什么香水……她说了一款美国产的美容产品的名字,英文发音非常漂亮。她说比起法国香水,她更喜欢美国香水,因为法国香水味道浓得有点令人窒息……我怀疑地看着她。她这是在打趣我吗?但这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认真严肃地说的,这就是她自己的观点。她表达观点的方式就像有些人通过经验过滤某些特定的真理一样。我没有敢问她一个来自多瑙河西部地区农民家庭的女孩是如何拥有这些经验的,她又如何能这么肯定地说法国香水“有点太浓……”说到底,她在伦敦时,除了给一个英国家庭当女佣,还干过什么别的事吗?我对伦敦多少有些了解,也有过与英国家庭相关的经验,因此我知道在伦敦当仆人的条件并不那么优越。尤迪特沉着地回看着我,等着我更多的提问。而就在当晚,就在那头一个晚上,我注意到了某些日后、每个夜晚直到最后都会注意到的东西……你知道,她会接受我所提出的任何建议。我说,我们去这里或去那里,她都会点点头说:好的,我们去吧。但是在我们真正动身前往的时候,她又会在车里轻轻地说:“或许……会更好。”然后我们最后没有去我选好的餐厅,而去了另一家并没有更好或更精致的地方。并且当我看菜单点餐时,上菜之后,她会尝一下,然后推开说:“或许……的话会更好。”然后服务员便会端来其他的菜,并会换上别的酒水。她总是想要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想去不同的地方。我一开始以为她之所以会这样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恐惧和困惑,但我渐渐地发现了真正的问题在所,那就是对她来说,甜的永远不够甜,咸的也永远不够咸。她会突然把最好的餐厅里最好的厨师做的烤鸡推到一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这道菜感觉不太对。给我上点别的吧。”对她来说,奶油永远奶油味不够,咖啡也永远不够浓,任何东西、任何地方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