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3/44页)
在那六个月里,我很自然地跟世上的一切都中断了联系,中断了不久前还与我有着直接关联的人际联系,就像一个人属于家庭一样。我继续去工厂工作,但是在社交圈和被称为“世界”的另一种更嘈杂、更日常的社会群体里,人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对我发出邀请,带着伪装的善意、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好奇之心。人人都想看一眼叛逆者。他们企图把我拉进一个个沙龙,那里的人们看似在谈论着别的事情,却总是对我保持着一种留意而讽刺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随时可能说出或做出某种惊世骇俗事情的疯子一样:这类人虽然有点可怕,但却很有趣,能够娱乐别人。那些自称为我的朋友的人则企图带着一种神秘的严肃来找我出去,他们暗下决心要“拯救”我。他们给我写过信,去我的办公室找过我,还与我进行过深入灵魂的诚恳交谈。但最终,他们都感觉受到了冒犯,然后把我交给命运,任我自生自灭。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人在谈及我时,都表现得仿佛我犯下了贪污罪或道德放荡一样。
不过,实话实说,那六个月算得上是我生命中一段宁静的、几乎令人满足的时期。真相总是简单而令人平静的。尤迪特住在岛上,我们每天都共进晚餐。她总是表现得毫不在乎并有所准备地等着我。她一点也不急。有时人们明白有些事是不值得争斗或惊慌的,因为无论如何,该发生的总会有合适的时机发生。我们两个就像决斗开始前的对手一样观察着彼此。那时我们仍以为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对决……我们出生入死地搏斗,而在这场决斗结束时,无论我们是如何的伤痕累累,都会达成一种骑士般的和平。我为她牺牲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市民阶层的秉性,我的家庭,还有那个深爱过我的女人。她并没有为我放弃任何东西,但又时刻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她已经出手了,她已经行动了。就在某一天,预期变成了行动。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在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因为周围没有别人可以提醒我们。那时拉扎尔已经旅居国外,就像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受到冒犯而走向死亡的人。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两年前死在罗马,终年五十二岁。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之中再也没有见证人了,再也没有人约束我了。
自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那间三流旅馆里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像流亡者一样生活着,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们努力不露声色地适应新的习惯并且身处新的人群中,做出一切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太突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会尽量避免多愁善感,不去想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家乡和故人。我们两人都没有说出来,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无论我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今都已结束,都过去了。于是我们就一边等待,一边观望。
我要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吗?……你会不会觉得听着很累?……我会尽量挑实质部分讲。于是,我独自一人住进了多瑙河畔的酒店里,并叫人给我送来了行李,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就睡着了。我那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电话一直没响过,一次也没有,无论是尤迪特,还是我妻子,谁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想想也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们两个又能做什么呢?毕竟她们中的一个刚刚最终确定已经失去我了,而另一个也刚刚相信已经赢了这场持续多年的无声的战争。她们就只是坐在城市两头各自的房间里,思忖着,但是她们所想的自然不会是我,而是彼此。她们都知道事情永远不会真正结束,而她们之间的决斗也才刚刚进行到最艰难的阶段。我睡得一塌糊涂,就像嗑了药一般。当我醒来并给尤迪特打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她的回答相当镇定。我叫她等着我,我正在去她那里的路上,我想和她谈谈。
就在那个夜晚,我才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饭馆,因为在那里我不太可能遇见熟人。我们在收拾妥当的餐桌旁坐下来,服务员拿来了菜单,我点了晚餐,然后我们便开始小声谈论着平常的话题。整顿饭下来,我都在观察尤迪特的举止。她知道我在看着她,便时不时露出有些嘲弄的微笑,或者说,那种浅笑从来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过,那感觉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您在看我。那您就好好看着吧。我已经学会了这门功课。”
她的确把一切都学到了完美的地步,甚至都有点太过精湛了。你相信吗,这个女人竟然在短短几年间以自身的力量学会了所有被我们其他人称作“生活方式”“社会交际”“良好举止”和“上流社会生活规则”的东西,这一切是我们从生活环境和教育中直接习得的知识,就像受到适当训练的动物一样。她知道怎么进门,怎么打招呼,怎么避免去看服务员,怎么不去注意餐厅服务,同时还知道如何能在享受服务时保持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她的餐桌礼仪正确到了近乎毫无错误的地步。她碰触刀叉、杯子、餐巾的方式,就像从未用其他方式或其他餐具用过餐一样,在任何条件下都没有。同时令人感到惊讶的还有她的衣着打扮,并且不仅仅是第一个晚上,而是直到后来也一直令我感到惊奇。我并不是说我是女士服装方面的专家,我只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只知道与我一起出入的女人与她的衣着是否相配,在服装品位上有没有错误,有没有显得矫揉造作……而这个女人,她身穿黑色外衣,头戴黑色礼帽,美得如此简单大方而又引人注意,就连服务员都张开嘴巴盯着她看。她入座以后,摘下手套,边听我念菜单上的菜品,边点头轻笑,表示对我选择的赞同,而随后又立即转换话题,以一种迷人的姿态向我靠来: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底。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关键的考试,而她以满分通过。在那第一个共度的晚上,在晚餐间,尤迪特出色地通过了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