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1/44页)

于是我们越来越孤立自己。世人有着敏锐的听觉。只需要某些征兆,一个动作就够了。那张由妒嫉、好奇和恶意编织而成的、精密的间谍网络已经开始怀疑某些东西。你只需拒绝几次邀请或者不及时回请曾经邀请过你的人就够了。从这些迹象里社交圈就会察觉,某人准备从这个社会体制中逃跑,并且知道这个或那个家庭出了问题,某对夫妻处于危机之中。当一个家庭行将瓦解时,人们能感受到“出了问题”,就像在家里有一个传染病人,就像防疫医生在大门上贴了红色告示一样。人们对待这样的家庭成员的态度更加谨慎,带着些许嘲讽和保留。这时候人们希望听到的只是丑闻,没有什么比别人家庭的彻底破裂更令他们期待的了。这完全是一种社会狂热,一种瘟疫。只要你只身走进一家咖啡馆或餐馆,人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你听说了吗?……他们家出问题了。他和他老婆正在闹离婚呢。她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欺骗她。”这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就算你和妻子一同出去,他们也相互使眼色,互相躬身,以学者的口吻说道:“他们虽然还会一起出入,但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只是故意在公众面前制造一个一切如旧的假象而已。”慢慢地,你就会意识到他们是对的,即便他们不清楚真相,即便每个细节都不过是粗鄙的谎言。在重要的、凡俗的事情上,社会上的小道消息既神秘,又可信。拉扎尔有一次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没有比诽谤更加真实的东西了。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我们拥有一种短波通讯系统,通过它,我们哪怕最隐秘的想法都能相互告知:言行只是后果而已……”我相信他是对的。我们正是这样生活的。那种微妙关系开始瓦解,就像我已经做好了移民的准备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以为在你的工作单位和家中没有人会怀疑你什么,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去大使馆申请过签证和序号了。你的家人继续耐心、谨慎地与你交谈,就像跟疯子或是罪犯说话那样,他们也同情你,但私底下他们已经悄悄通知了家庭医生和私人侦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原来你一直都活在家庭的监管和医生的监护下。

一旦知道了这些,人就会变得多疑,于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行动,斟酌每个字句。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已在生活中形成了的境况更为艰难的事情了。这项工作就像拆掉一座大教堂一样复杂。这样做肯定会令人感到遗憾……当然在危机当前的境况下,不管是面对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伴侣,没有什么比多愁善感更严重的罪过了。明白在生活中,你对什么东西拥有权力,需要很长时间吗?……你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是属于你自己的,在多大程度上你把自己交付给对命运的感受与回忆?你看,我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市民:因为对我来说,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法律问题,包括离婚,也包括我对家庭和世俗处境所做的那种无言的反叛。这些都关乎法律,并且不仅仅是离婚诉讼和赡养费这种层面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被形形色色的法律权利所捆绑着。这时你会在漫长的夜晚,在人群中或街道上盘问自己,当你突然了解了其中的内在联系时:“我得到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我又亏欠了什么……”这都是折磨人的痛苦问题。我花了好多年才想明白,在一个人所肩负的所有义务之下,还存在一种权利,并非人类所创造,而是造物主,这就是你拥有孤独死去的权利,你明白吗?

这是一种巨大的权利。其他的一切都只是从属而已。你从属于你的家庭,从属于社会,而这些也都能为你提供许多好处。另外,你还从属于一种感受,以及你自己的记忆。但是在生命中总有一个时刻,你的灵魂会溢满对孤独的渴望;总有一个时刻,你不想要其他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以一种得体的人类尊严来为人生的最终时刻、为最后一项人类任务做好准备:死亡。当你到达这一时刻时,必须要小心,不能自欺欺人,否则你就会失去行动的权利。如果你的行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只是由于舒适或者委屈,为了虚荣的欲望而寻找孤独,那么你就依然被世俗和所有代表世俗的事物所负累。只要你有欲望,你就拥有责任。但是,你的灵魂完全被孤独感充满的那一天终会来临。那时,你只想把一切多余、虚假、次要的东西从灵魂中剔除,而别无它求。当一个人开始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旅程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打理包裹,多次审查所有的物件,从各个角度去判断和衡量,只为将其容纳进略显羞涩的行囊中。只有当他确认是绝对需要时才会做出决定。年近花甲的中国隐士也是这样离开家庭的。他们只身携带一个小包袱,在黎明时分,微笑着、悄然无声地动身。他们想要的不是改变,而是归隐山林,寻找孤独和死亡之地,这便是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而展开这段旅程也正是你的权利。你为这段旅程准备的行囊一定要轻便……必须是你用一只手就能携带的重量,里面不装任何无用、虚荣之物。到了一定年龄,这种渴望就会变得相当有力。一旦听到孤独的声响,你便会立即认出那种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海边出生,然后生活在喧闹的城市里,可是某天在睡梦里仍然能重新听到大海的声音。你想要独自生活,没有任何目的。把一切交给那些有权拥有它们的人,然后离开。洗涤干净你的灵魂并且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