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8/45页)

但是我知道,在那一刻,也许在他生命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体会到幸福。也许他也会愿意为此对他称之为“男人尊严”的那个秘密做出让步。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以另一种更为亲密的方式和我谈话。我可以感觉到,我还未完全进入他的世界,我知道,这个人在跟自己斗争,试图战胜他内心深处抗拒的力量,战胜傲慢、恐惧、伤害、怀疑等那些奇怪的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的情绪,这些纠结阻碍其成为与其他人相同的人。为了孩子他愿意与世界和平共处……至少在有的时候。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在孩子活着的时候,我满怀狂热的希望,我看着这个男人如何与自己的性格抗争。他与自己较量,就像一位驯兽师与猛兽较量。这个寡言少语、既骄傲又忧郁的人千方百计地努力彻底成为自信、谦虚、卑微的人,比如他会买礼物,送给我很多小礼物。这真是让人感动得落泪。因为像他这样羞怯的人是羞于送别人琐碎的礼物的,圣诞节、生日时我总是收到那些昂贵、奢华的礼物,比如一次华丽的旅行、贵重的裘皮大衣、崭新的汽车、首饰……他花二十菲列买一包烤栗子带回家。你明白吗?……或是马铃薯糖或别的什么。现在他则带这些东西回家。他给予我一切,最好的医生,最漂亮的婴儿房,这枚戒指也是那时他送给我的……是的,很贵重……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带着尴尬的微笑,略带羞涩,从绢纸中打开用钩针编织的精美的婴儿外套和头巾。他把这些东西放到婴儿房间的桌子上,脸上挂着请求原谅的微笑,然后快速地离开了房间。

我想说的是,那样的情境让我几乎热泪盈眶。因为高兴,因为希望,甚至夹杂着其他的感受:恐惧。我担心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能战胜他自己;担心我们,他、孩子和我……都不能这样坚持下去,不能忍受这一切。有些事情不对劲。但是什么事情?……我去教堂祈祷。“上帝,帮帮我们吧!”我说。但是上帝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与自己较量。

你看,你现在也变得不安了吧?你问我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亲爱的。这八年中我也一直在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而且离婚后我还一直在想。有时我相信,我找到了真相。但是所有的结论都非常可疑。我只能说出我察觉到的症状、现象。

你问,他爱过我吗?……是的,他爱过我。但是事实上我相信,他只爱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小孩。

他对他的父亲孝顺体贴,极为尊敬。每个星期都会去看他。我的婆婆每周在我们这里吃一次午饭。我的婆婆,多么苦涩的词语!这个女人,我丈夫的母亲,是我所知道的最精致的人类杰作之一。我公公去世之后,这个富有、高贵的妇人独自住在那个大宅子里。我很怕她会习惯性地到我们这里来。人总是充满偏见,但是这个女人谨慎得体、体贴仁慈,她搬到了一个小一点的公寓,没有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非常周全、聪明地独自解决了她生活中琐碎、棘手的日常事务。她没有乞求同情和怜悯。当然她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她儿子的事情,只有母亲能了解真相。她知道她儿子对她体贴、恭敬、细心,只是……他不爱她吗?多么可怕的字眼,但是我们应该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待在我丈夫身边——这是我们俩从拉扎尔那里学到的——就是真实的话语拥有某种创造和净化的力量。在他们俩之间,在母亲和儿子之间,从不曾发生过分歧和争论。“亲爱的母亲,”其中一个说,“亲爱的儿子,”另一个答。他们总是吻手,有着仪式般的礼貌,就是从没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语。他们从来不会同时长时间地待在一个房间;一个站起来并以某种借口离开,或者叫其他人进来。他们害怕独自共处、四目相对,就像突然要说出些什么,那将是个很大的问题,非常大的问题,是母子二人不能谈论和面对的。我是这样感觉的。事实也是这样的,对吧?……是的,事实如此。

我非常愿意让他们和平相处。可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红过脸!……他们非常谨慎,就像一个人碰触肢体的伤口一样。有时我去触摸这层关系。但是刚一触及,他们即惊恐万分,马上转移话题。我又能说什么?控告和申诉无法建立在没有看到、无法感知到的迹象基础之上。我能说他们母子之间在某些方面彼此有过亏欠吗?我不能这样说,因为他们俩都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他们整个一生似乎都用来证实自己没在犯罪现场。命名日、生日、圣诞节、大大小小的家族纪念日,母亲收到礼物,同时也赠送礼物,我的丈夫吻她的手,我婆婆吻我丈夫的额头。母亲午餐或者晚餐时坐在餐桌最重要的位置,每个人恭敬地和她交谈,谈论家庭或者世界的问题,他们从不争论,聆听母亲严谨、客气和低声的观点,然后接着用餐和谈论其他的话题。很遗憾,他们总是谈论其他的话题……哦,那些家庭聚餐!那些谈话间歇的停顿!那些“其他的话题”,那些客气的沉默,永远如此!我不能跟他们讲话,在汤与肉之间,在生日与圣诞节之间,在青年和老年之间,他们总是在谈论其他的事情。我不能说他们什么,因为我的丈夫也和我“谈论其他的事情”,我也像我的婆婆一样从这些聆听与沉默中饱受折磨,有时我想,我们两个人,他母亲和我,都是有罪的,因为我们不能理解他,我们没有找到这个心灵的秘密,不能解决和完成我们生命中唯一的、真正的任务。我们不理解这个人。她给了他生活,我给了他一个孩子……一个女人能否给予一个人更多?你认为不能吗?……我不知道。一天我开始对此产生怀疑。我想对你说,今天,因为我们见面,我看到他了,并且感觉到所有的一切再次涌上心头,我必须向谁倾诉,因为这始终困扰着我。那么现在我和你诉说吧。你不累吧?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吗?你听我说,大概可以把所有的事情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