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7/45页)
如果第三年没有这个孩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如果这个孩子活下来的话,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也许……因为孩子是最伟大的奇迹,是生命唯一的意义,但是我们也不要自我欺骗,不要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事情自欺欺人,因为我马上要对你说的是我不相信孩子能够解决潜伏在两个人之间的紧张和无法释解的矛盾。但是很遗憾,现在谈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怎样,孩子还是出生了,活了两年,然后死了。这两年我还是跟我丈夫生活在一起,之后我们就离婚了。
我现在确切地知道,如果在这过程中没有孩子的话,我们可能在第三年就离婚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我不能和我丈夫继续一起生活了。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一个人深爱另外一个人,却无法与之共同生活。
为什么呢?……有一次我缠住他追问在我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问题时,他这样回答:“你想让我放弃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这点我做不到,与其这样,我宁可去死。”
我立刻明白了。我这样回答:“你不要去死,还是活下来吧,继续做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说到做到,他就是这样的人,可能他不会立刻付诸行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年过去了,他的某些话会变成行动。其他人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轻率地谈论计划与机遇,但是晚餐以后,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他谈论结局。仿佛他的话跟他的内心绑缚得很紧,他一旦说出,就会坚持不变。如果他说“我宁愿去死”,那么我应该明白这个人不愿意为我放弃自己的内心,他不会向我投降,即使去死也不会。这就是他的性格和命运……有的时候,他仅仅是谈话中不经意地提到几个词,对一个人做出判决,在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计划”,之后几年过去,他没有再说起这件事,某一天我意识到,他判决的那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而那个他附加提出的“计划”在两年后已经变为现实。婚后第三年我已经很清楚,我们两人之间真的存在很大的问题。我的丈夫一向彬彬有礼、温柔体贴,而且他爱我。他从不骗我,也没结识其他的女人,只有我。但是……你注意听着,不要看我,我想我脸红了……我感觉到在我婚姻的头三年和最后两年,如同我不是他的妻子一样,而是……他确实爱我,怎么会不爱呢,但是与此同时,他似乎容忍我出现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性格里有一种宽容的耐性,仿佛他除此别无他法,因此只是平心静气地接受我也住在那里,住在第三个房间里。这就是世界的秩序。他愿意和我聊天,和蔼客气地说话,摘下眼镜,认真倾听,给出建议,有时也开个玩笑。我们一起去剧院,我看到他在人群中跟其他人讲话时,昂着脑袋,手臂交叉在胸前,带着一丝疑惑,面带善意的嘲讽和半信半疑的表情倾听着别人的讲话。因为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他听他们讲话时,总抱着非常认真负责的态度,然后予以答复,但是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同情、怜悯的味道,就像他知道,世事充满无奈、狂热、谎言和无知,不需要相信一切。即使另一个人以一种绝对的诚意和他讲话,他也不会相信。这点他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因此他总是怀着良好的出发点,带着宽容的心,认真地,带着疑虑聆听他们,过程中有时他会微笑或者摇头,就像对另一个人说:“请您接着讲,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先前你问我是否爱他。在他身边我极为痛苦。但是我知道我爱他,我也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因为他是个忧伤、孤独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连我也不能。但是,我要花多少时间,经受多少折磨才能知道并理解这一点啊!我很长时间一直以为他瞧不起我,轻视我……但是他的言行中也包含别的东西。这个四十岁的人是那样的孤寂,就像荒原中的修道士。我们生活在大都市中,家境富裕,交友甚广,社交圈庞大,但是我们恰恰是孤独的。
一次我看到他的另外一个样子,仅仅一次,一瞬间而已。孩子出生时,这个面色苍白、忧郁、孤独的男人走进房间。他不安地走过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于某种尴尬、夸张的情景里,对一切都感到有点难为情。他站在摇篮前面,犹豫不决地倾斜上身,就像他习惯的那样,双手背到了身后,小心,审慎,带着克制。那一个小时我很累,但是我特别注意观察他。
他朝着摇篮倾下身来,那时,就在那一刻,他苍白的脸上闪出一种光辉,就像从他身体内部开始发光一样。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长时间地看着孩子,大概有二十分钟,一动不动。然后朝我走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就这样站在床边,一言不发。没有看我,只是凝望着窗外。我们的宝贝就出生在那个多雾的十一月的凌晨。我丈夫在我的床边也站了一会,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掌滚烫,然后开始和医生交谈,就像他已经处理完事情而开始谈论别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