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10/45页)

我在内心深处不让他自由,一刻都不行。我用孩子把他拴在我的身边,用我的爱情需求悄无声息地敲诈他。人和人之间是否存在这种强迫的力量?……是的,只有以这种形式才存在。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孩子的,之所以这样,因为我知道只要孩子在他就在,并且只属于我。上帝没有宽恕这种行为。人不能怀着企图去爱。不能用使人扭曲、癫狂的方式去爱。你说,只有这样才可能爱吗?……至少我过去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的。

我们生活在孩子的生活之上,我们互相搏斗。面带微笑,礼貌,满怀热情,无声地战斗。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累了,就好像我的手脚麻木一样。因为这些年我也以惊人的力量在忍受,不只是他。

我累极了,就像要生病一样。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初秋时节。和煦、甜丝丝的秋天。孩子已经两岁多了,开始变得有趣,变成那么可爱、迷人的一个个体,一个人……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花园里。孩子已经睡了。我的丈夫说:“你想去梅拉诺[4]待六个星期吗?”

两年前我请求他在夏末秋初时带我去梅拉诺。我很迷信,我对那些骗人的偏方也颇感兴趣,相信葡萄疗法。那时他没和我去,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避开了这个请求。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旅行,因为他害怕旅行过程中过于亲密,害怕那些四目相对彼此陌生的感觉,害怕在宾馆房间里完全为彼此而活。在家里,我们有住房、工作、朋友圈和我们生活的节奏,但现在他给予他能够给予的。

我们前往梅拉诺。我的婆婆这段时间——按照通常的习惯——搬到我们家里来照看小孩。

这是一次特别的旅行。包含了蜜月、告别、相知、折磨等所有的一切,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他努力在我面前敞开心扉。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亲爱的,跟这个人共同生活一点也不无聊。我饱受折磨,几乎要死去,有时几乎被毁灭,有时又感觉到和他在一起我再次获得生命,但是没有一刻我是无聊的。这些我只是随便说说,于是终于有一天,我们去了梅拉诺。

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一个充满生机、浓郁、优美的世界。我们是开车去的。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实。空气中充满了水果的清香和花香,就像身处一个百花开始凋谢的花园里。这些富有的、无忧的游客们,就像一群横冲直撞、大腹便便的马蜂一样,在这温暖的丰沛光线里嘟嘟囔囔、飘来荡去、喃喃私语。美国人在充满着发酵葡萄汁味道的阳光下晒太阳,法国妇女像只蜻蜓,还有谨慎小心的英国人。那时世界还没被间隔,所有的一切,整个欧洲,人们的生活眨眼之间就会沐浴在阳光下。但是所有的一切有一种行将失控发疯的急躁,所以充满了及时行乐的味道。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我们住在最好的宾馆里,去看比赛,听音乐。我们的两个房间相通,面向群山。

这六个星期的本质内容是什么?是那种期待吗?……希望?……我们周遭一片寂静。我的丈夫带了很多书,他有着完美的文学鉴赏力,他能区别声音的真伪,就像拉扎尔能做到的那样,或者就像一位伟大的音乐家。黄昏时分,我们坐在阳台上,我给他朗读法国诗歌,英国小说,沉重严肃的德国散文,歌德的作品和已出版的霍普特曼的戏剧《弗洛里安·盖尔》的几场戏,他特别喜欢这部戏剧。自从有一次他在柏林剧院欣赏了那部戏剧之后,总是念念不忘。另外他也喜欢《丹东之死》[5],喜欢《哈姆雷特》和《理查德三世》。奥兰尼·亚诺什[6]的组诗《秋水仙》我也要朗读给他听。然后我们打扮整齐,去一家大饭店吃饭,畅饮甜腻的意大利葡萄酒,品尝螃蟹。

我们过得就像那些新贵,似乎要把生命中错过的所有东西一次性加以补偿和品味。他们听着贝多芬,一边啃着腌鸡,一边啜着法国香槟,同时我们也感觉到似乎要向什么东西告别一样。在战前的最后几年,一切都在一种不知不觉的告别气氛中流逝了,我丈夫这样跟我说,我只是默默地听着。我没有和欧洲告别——我们是女人,生活在彼此之间,我们内心承认,这些抽象的概念与我们没有真正的关系——这是一种感觉,从这种感觉中,从内心深处我没有力量抽身而出。有时我被这种无能为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宾馆房间的阳台上。桌子上玻璃托盘里摆放着葡萄和大大的黄苹果,那时是梅拉诺苹果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苹果香味,就像某处一个巨大的装有糖煮水果的广口瓶忘记扣上盖子,敞开着一直散发着香气。宾馆底层正在上演法国沙龙乐队演出的古典意大利歌剧。我的丈夫让人送来葡萄酒,葡萄酒叫“基督眼泪”[7],深棕色的,盛在水晶酒杯里,摆在桌子上。所有这一切,包括音乐里,都有着某种甜甜的,熟透了的意味,有一点令人倒胃。我的丈夫意识到了这点,他说:“我们明天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