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12/45页)

我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你为什么娶我?”

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时候,几乎已经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我娶了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爱我。”

“爱是罪过吗?”我问道,“我如此爱你,难道是那么大的罪过吗?”

他笑了,站在黑暗中,抽着烟,无声地笑着,但是悲伤地苦笑,没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气凌人,“比罪过还要命,”他答道,“是错误。”

他还说:“这个回答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塔列朗[8]最先说的,是当他知道拿破仑处决昂吉安公爵[9]时说的话。现在成了一个俗语,或许你还不知道。”他友好地说。

但是我才不管拿破仑和昂吉安公爵呢。我清楚地知道、感觉到他想通过所有这一切和我说什么。我开始争辩:“你看,所有的一切也许没有那么令人无法忍受,日后我们都会衰老。当你周围的一切都慢慢变冷时,在某个地方能有个取暖的角落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吧。”

“问题就在这里,”他平静地说,“无论怎样,隐藏在所有事情背后的事实是,衰老终会来临。”说这话的时候他四十五岁。在那个秋天他刚满四十五岁,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他在我们离婚后一下子老了许多。

但是那天夜里我们再也没谈论过这个话题,第二天也没有,再也没有。两天后我们踏上归程。当我们到家的时候,孩子已经在发烧。一个星期后小孩死了。此后我们再也没谈论过任何个人问题。我们只是生活在一起,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也许是奇迹,但是并不存在奇迹。

孩子死后几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我从墓地回到家里,走进孩子的小房间。在漆黑的房间里我丈夫站在那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生硬地问,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走出了房间。

“请原谅我。”他在门槛处冷漠地说。

这个房间是他布置的。每件家具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安置好所有的一切,甚至连家具的摆设。是的,孩子活着的时候他很少走进这个房间,那时他总是有些紧张地站在门槛那里,似乎害怕这种富有感情的情景,害怕这种外露的感情显得矫情可笑。但是每天他都叫人把孩子抱给他,抱到他的房间,每天早上和晚上必须向他报告,小孩睡得怎么样,是否吃东西,健不健康之类的问题。那是他唯一一次跨进孩子的房间,在葬礼之后的几周。一般情况下,我们把那间房间关着,钥匙在我这里,直到离婚,有三年时间我们都没打开过那个房间,一切都保持在把孩子带到诊所时那一刻的样子。只有我有时会进来打扫卫生,并为了……总之,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有时我会走进这个房间。

葬礼后的几个星期,我濒临崩溃,但仍然以一种疯狂的力量蹒跚前行,我不想昏倒。我知道他的情况可能比我的更糟糕,他几乎彻底崩溃,尽管他会否认,但他是需要我的。在那几个星期内发生的事情,在我身上,在他身上,在他和世界之间,我无法准确地述说出来。在他的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打碎了。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默默无声地进行着,就像通常要发生重大和危险的事情时一样。当人可以讲述出来,可以哭泣,或者喊出来的时候,一切就简单多了。

葬礼上,他始终保持镇静,沉默无语。他的镇静也弥漫到我的身上,我们静静地走在白色与金黄色的小棺木后面,没有一滴眼泪。你知道,此后他一次,连一次也没有和我一起到过墓地,去孩子的坟前看望过……也许他独自一个人去过,我无从知晓。

有一次,他说:“当一个人开始哭泣时,已经在欺骗了。整个过程已经结束。痛苦是没有眼泪和语言的。”

那几周,在我的内心深处发生了什么变化?……现在,历经了沧桑之后,我可以说,我发誓要报复,对谁?……对命运?对人?这是傻话。你可以想象得到,孩子接受城里最好的医生救治。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已经尽到了一切努力。”这只是说说而已,首先并没有尽到人类的一切可能,人们还在忙碌其他事情,当小孩奄奄一息时,他们最小的问题也比我挽救我的小孩重要。我当然不能原谅他们,至今也不能。另一方面我要发誓报复,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情感。我的内心燃烧着一股特别的麻木不仁和不屑一顾的熊熊火焰,充满残暴和冷酷。人们由于苦难而得到净化,变得更好、明智和洞察,这不是真的。他们会变得更冰冷、看破红尘和麻木不仁。人们生平第一次真正看透了命运,几乎都将归于平静。他们是平静的、孤独的,令人恐惧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