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32/36页)
“每当吾人念及死亡,每当吾人目睹上帝按彼之形象所创造之吾侪,躺于棺木之中,美貌与形体归于无有,变得丑陋无比,吾人不由号啕痛哭,悲恸欲绝。噫,奇哉!为何吾侪难逃终傅(28),为何吾侪终将腐烂,为何吾侪必归死亡,实乃上帝旨意……”
由于教堂内越来越黑,蜡烛好像在晚间燃烧时那样,显得分外明亮,在人们的脸上映出了淡红色的反光,许多人都觉察了这个由白昼向黑夜的急遽的异乎寻常的转变,其实这时不过是中午。瓦西里神父也感觉到了黑暗的骤然来到,但是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竟莫名其妙地认为此刻是冬日的清晨,只有他一人和上帝同在,那颗至大至能的心给他插上了翅膀,使他像鸟一样、像箭一样,正确无误地飞向目的地。他不觉打了个寒战,虽然他像个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对人间的一切却洞若观火。千百种零乱的、纠结在一起的想法,千百种尚未成熟的感情,本来在他的头脑里狂奔,可是突然间却放慢了脚步。放慢了脚步,站停了下来,呆呆地不动了——这是可怖的空虚的瞬间,是急剧沉落的瞬间,是死亡的瞬间。可是紧接着,却在他的心里爆发出一种欢乐得出乎意料的、美妙得出乎意料的巨大的东西。就在那颗停搏了的心脏刚刚重新搏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到了:这是它!是它——是那颗赦宥一切罪愆的、全能的、操生死之权的心。这颗心命令群山说:“挪移到别处去!”于是那些古老的山,尽管气恼,也只好乖乖地挪移到别处去。快乐呀,快乐!他望着那口棺材,望着教堂,望着人们,他理解了一切,以那种能够看透事物奥秘的显微烛幽的洞察力理解了一切,而且这种事物只有在梦中才有,一俟破晓的第一道晨曦出现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原来如此!这就是伟大的谜底!啊,快乐,快乐,快乐!
他像见到过上帝的摩西(29)那样,昂起头,把双手升向圣山,无声而又可怕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似在短促而喑哑地叹息。他看到矮他一头的辅祭满脸惊恐之色,正举起一根手指在警告他,还看到了不少吓得蜷缩起来的背影,这些人发现他在笑,慌忙掉过身来往人堆里钻,活像一条条蛆虫。他像个孩子那样,突然感到胆怯了,连忙闭住了嘴,露出一副动人的可怜样子。
“我不笑啦!”他悄声向辅祭讲道,可是那可怕的狂喜却像火一样从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迸射。于是他用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吃点儿药!瓦西里神父,吃点什么药吧!”辅祭不知所措地附耳对他说,并绝望地叹道,“唉,天哪,多么不是时候!喂,瓦西里神父!”
神父把交叠着的双手稍微从脸上挪开了点,乜斜着眼,打指缝里睥睨着辅祭,只见辅祭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踮起脚尖,大步溜到栏杆跟前,将肚子顶着栏杆,用手摸索到小门,走出了祭台。
“来吧,弟兄们,来最后吻别亡人,并称谢天主之慈,赐彼得以永绝人世烦恼及肉身欲念,离别亲人,长眠九泉。诸亲好友,殓时已到,永诀在即……”
人群动了起来,好些人也没同留下来的人打一个招呼就悄悄溜走了,越来越暗的教堂里比之前空了好多。只有在黑魆魆的棺材旁边,还有不少人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过去,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向那具可怖的、丑陋的尸体伛下身子,随后苦着脸退到一边。未亡人开始同死者告别。她已经相信他死了,也闻到了尸臭,但是她双眼紧闭,以防滴下泪水,她的喉咙已经失音。三个子女望着她,三双默默的眼睛。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辅祭正张皇失措地穿过人群,而瓦西里神父则站在讲经台上观望着。凡是在这一瞬间看到过神父的人,终生都忘不了他那种吓人的模样。他的双手拼命捏住栏杆,捏得连手指尖都发白了,白得像死人的一样。他伸长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探出在栏杆外面,睁大双眼,紧紧地盯住寡妇和三个子女站立的那个地方。奇怪的是,寡妇无限的痛苦仿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快感——他的果决的目光是那么快活,那么欢乐,那么欣喜若狂。
“啊,弟兄们,在此永诀之际,吾侪号啕大哭,凄然哀泣;来吧,来吻别与吾侪共坠尘世之亡人,棺木即将合盖,墓板即将封闭,亡人即将永堕黑暗,与诸亡人共眠泉下,自此亲朋好友生死阻隔。彼人……”
“住口,你这个疯子!”神父从讲经台上用呻吟般的声音吼道,“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没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