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30/36页)

四围一片无声的、沉重的寂静,就像一个巨人低垂着眼睛,在默不作声地无止境地沉思。从村头到村梢绵亘着一排排被剥光了树皮的灰不溜丢的幼龄白桦,树叶全都卷了拢来。这些灰不溜丢的幼树漫无目的地列队行进着,使人感到忧伤和莫名的惊恐;它们像幽灵一样没有影子,正在酷热和光焰中默默地死去。撒在走道上的金光闪闪的沙子早已变成黄土,昨天过节时吐得一地的葵花子壳显得十分刺眼。这些葵花子壳象征着安详、平凡和欢乐,可就在这同时,那停滞的自然界中的一切却那么严酷、阴森、痛苦,那么忧思重重。

瓦西里神父正在穿圣衣时,伊凡·波尔菲雷奇走进了祭坛。那人满头大汗,热得脸上泛出好些红斑,但面如死灰、神色慌张、双眼浮肿,射出热病患者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他的头发虽匆匆梳理过,还抹过克瓦斯(27),可有好些地方已经干了,一簇簇地翘了起来;看来,这人已被一种非人的恐惧折磨得好几夜没阖一阖眼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连起码的待人接物的礼节都忘了,走到神父跟前时,不但没有请求祝福,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伊凡·波尔菲雷奇,你怎么啦?生病了?”瓦西里神父关切地问道,一边理了理在把头套进圣衣窄小的领口时弄乱了的头发。尽管天气很热,神父的脸仍然是苍白的和全神贯注的。

执事强颜笑了笑:

“可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怎么好。我想跟你聊聊,神父。”

“昨天是您吗?……”

“是我。前天——也是我。请您原谅。我可没安什么坏心……”

他喘了口粗气,由于心神不宁,又忘了待人接物的起码礼节,开门见山地高声讲道:

“我害怕。打出娘胎以来,我还没害怕过。可现在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什么呀?”神父诧异地问。

伊凡·波尔菲雷奇向神父身后瞥了一眼,仿佛那里藏着一个沉默不语的可怕的人,然后吁了口气:

“我害怕死。”

两人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

“我害怕死。死神闯进院子了。它是个疯子,也不分分青红皂白,要把所有的人一个个抓走。所有的人!恕我不客气地说,我家里哪怕是只母鸡也不敢无缘无故地要死就去死的。只有等我吩咐宰只鸡煮汤喝,它才敢去死。可这算什么?难道可以这样吗?对不起。我事先竟没料到这一着。对不起。”

“您是指谢苗吗?”

“还能指谁?总不会是指西多尔和叶甫盖尼吧?你听我说,”执事粗声粗气地说道,由于恐惧和恼恨他越来越放肆了,“你不配管这些事。我们这儿的人可不是傻瓜。你趁早给我滚。滚!”

他不容分说地把头朝大门那个方向甩了甩,加补说:

“快滚!”

“您怎么啦?疯了不成?”

“还不知道是谁疯了,是你还是我。你干吗每天早晨都到这儿来装神弄鬼?‘我祈祷,我祈祷’,”他学教堂里念祷文的腔调,用鼻音说道,“谁像你这么祈祷的。你只会讲:‘期待着吧,忍耐着吧。’要不然就是:‘我祈祷。’你这个恶棍,专横任性,存心害死人。结果真叫你害死了。谢苗在哪里?你说,谢苗在哪里?好端端的一个庄户人,你为什么要害死他?谢苗在哪里,你说呀!”

他恶狠狠地向神父扑去。神父严峻地、直截了当地喝令他:

“滚出祭坛去,你这个亵渎圣灵的人!”

伊凡·波尔菲雷奇气得紫涨着脸,轻蔑地瞥了神父一眼,顿时张口结舌,愣住了。他看到神父的两只眼睛也在望着他。这对眼睛深不见底,又黑又怕人,像是一潭止水,在这对眼睛里,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正在搏动,有一种可畏的意志像把利剑朝他刺来。只看到一对眼睛。无论脸庞、身体,伊凡·波尔菲雷奇都没看到。一对眼睛,大得像一堵墙,像一座教堂,这对睁得大大的、神秘莫测的、不容分说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好像给火烧着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慌忙走出教堂,臃肿的肩膀碰着了门楣。然而他那发寒的背,却感到那对又黑又怕人的眼睛,正穿过墙壁,在逼视着他。

十二

人们提心吊胆地迈着步子,默默地走进教堂,哪里有空就在哪里立停下来。谁也不站到平日喜欢和习惯站的地方去,仿佛在这个令人怔忡不安的可怖的日子里,再要按老习惯行事,再要求舒服就太不知趣、太不看风云气色了。人们站停之后,久久不敢扭动头,不敢向四下张望张望。教堂里已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可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还在默默地拥进教堂来;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所有的人都阴郁地、怵惕不安地等待着,而拥挤又增强了这种不安的气氛,手臂跟手臂都碰在一起了,可是每个人却都觉得自己是只身一人处在无涯的空虚中。连其他乡和其他堂区也有许多人被离奇的谣言所吸引,远远地赶了来。他们刚进教堂时,胆子都很大,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可是很快也不再作声了,不管他们怎么气恼、怎么诧异,却跟所有的人一样,无力砸碎那像铅一样重的沉默的无形枷锁。为了通风,教堂内所有高大的尖拱窗都大敞四开着。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由这些窗口窥视着教堂内的动静。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天空,仿佛一边在相互交换着眼色,一边把干巴巴的金属的反光投射到所有人头上。在这片疏疏朗朗的、沉重的,然而明亮的光线的映照下,圣障上年代已久的镀金,黯淡地、犹豫不决地闪烁出紊乱的、游移不定的、刺眼的光。在一扇窗外,有棵幼龄的槭树,一动也不动地、不为世事所扰地管自呈现出一派绿色。许许多多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它微微卷拢的宽阔的绿叶,因为置身在这片沉默中的人,既要强行克制心头的慌乱,又被圣障的黄不棱登的闪光刺得眼睛发疼,便把这些绿叶引为朋友,引为心情平和的老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