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34/36页)

“你不愿意吗?”他仍然低声地、恭顺地问道,但是突然,他鼓出双眼,脸上露出垂死的人和沉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极其坦率的表情,发狂地呐喊了起来。他呐喊着,呐喊声压倒了可畏的寂静和垂死人心灵中的最后一丝恐惧:

“你非答应我不可!把生命还给他!你尽管把别人的生命夺走,可他的必须还给他!我求求你!”

他转过身来对着正在默默腐烂的尸体,愤怒地、鄙夷地喝令道:

“你听着!去求求他!求求他!”

他终于亵渎神圣地、可怕地吼道:

“他不需要进天国。他在这儿有子女。他们将来会呼唤父亲的。到那时他就会说:‘把天国的桂冠从我头上拿下来,因为在那边,在尘世,秽物和污泥淹没了我子女的头。’他会这么说的!他会这么说的!”

他愤恨地摇动着又黑又沉的棺材,吼道:

“你开口呀,该诅咒的腐肉!”

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盯着棺材,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举起两条绷紧的手臂,护住身子,往后急退一步。棺材里的谢苗没有了。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了。却躺着白痴。他用像野兽的利爪一般的手指抓住棺材的边沿,微微抬起畸形的脑袋,眯缝着眼,斜睨着神父,在向外翻的鼻孔四周,在紧闭着的大嘴四周,隐藏着正在孕育成熟的无声的大笑。他默默地望着神父,慢慢地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在他身上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不可思议地交融在一起,使他可怕得难以形容。

“回去!”瓦西里神父吆喝道,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朋,“回去!”

于是棺材里又躺着那具一动也不动的死尸。接着又变成了白痴。就这样,这堆腐肉玩着怪诞的游戏,像发了疯似的,交叠地变幻出两个形象,散播着恐怖。神父勃然大怒,嗄哑地喊道:

“还吓唬人!那就叫你……”

可是他的话是听不见的了。蓦地里,那张假面具般呆滞的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嘴巴一直撕裂到耳根,一声像滚雷般的狂笑充满了寂静的教堂。教堂轰响着,震裂了砖砌的穹隆,砖头纷纷坠落下来,可怖的隆隆声笼罩了这个孤独的人。

瓦西里神父睁开发花的眼睛,昂首望去,只见一切都在倾塌。四堵墙壁正在慢慢地、沉甸甸地斜倒下来,彼此靠拢得越来越近,一座座穹隆正在慢慢地坠落,高高的圆屋顶在无声地坍塌,砖地晃动着,渐渐陷落下去——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他发出一声野人般的嗥叫,向门口冲去,却找不到门,便东奔西窜,撞在墙壁上和尖利的砖墙角上,不时嗷嗷叫着。突然有扇门打了开来,使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马上高兴地跳起身来,可是不知谁的两只索索发抖的手用力搂住他,不放他出去。

他拼死命地挣扎着,又是抓,又是踹,尖声地叫着,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他便用这只手,像根铁棍似的狠命朝搂住他不放的诵经士的脑袋砸了下去,然后又举起一脚,把那人踢出好几步远,随即趁机一跃,跳到了门外。

天空在燃烧。碎裂了的乌云在空中飞旋,疯狂地打着转,把它们庞大的身躯向吓得发抖的地面压下来。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而从那边,从那堆燃烧着、飞旋着的乱云中间,传来了像滚雷似的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还有崩裂声和野蛮的狂喜的叫声。在西方,还有一线蓝天在发着光,于是他气急败坏地朝那边奔去。他的双脚不时被圣衣的长下摆绊住,因此他不时摔倒,在地上翻滚,弄得浑身鲜血直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每次摔倒后,他总是爬起来又跑。街上阒无一人,好比深夜一样。无论房屋旁边还是窗户里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生物——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

“全都死尽死绝了!”神父的脑海里闪现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跑出寨门,来到了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在他头顶上,翻滚着的乌云向前分出三条长长的叉枝,像是三只凶猛地蜷曲着的爪子。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可畏地、低沉地隆隆响着——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在前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辆板车载着一个庄稼汉和两个村妇由兹纳缅斯克乡回家去。他们遥遥望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在飞快地跑过来,便停住车子,可是在认出了这人是神父以后,便赶紧连连抽着马、风驰电掣地跑了起来。板车在车辙中剧烈地颠簸着,有两个车轱辘都离开了地面。但是那三个吓得魂飞魄散、伏倒着身子的人,却还在拼命地鞭打着马,只求跑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