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31/36页)
虽说教堂里仍与平日一样弥漫着使人宽心的气息,神香袅袅,烛光融融,发散出一阵阵芳香,然而一股令人掩鼻的强烈的腐臭味却压倒了所有这一切气息。尸体很快就开始腐烂了,人们不忍也不敢走近那口盛着这具正在腐烂、发臭、变形的尸体的黑魆魆的棺材。但是只要走近去,就可看到那里站着四个和这口棺材一样纹丝不动的人。他们是死者的遗孀和三个子女。也许,他们闻到了这股尸臭,但是不相信会有这股尸臭;也许,他们并没有闻到这股尸臭,还以为,还深信人们要埋葬掉的是个活人。所有的人,当他们的难舍难分的亲人遽然暴死时,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四个却沉默着,教堂内的一切都沉默着。而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则在众人头上相互交换着眼色,散布着冷漠的、疏疏朗朗的光。
当追思弥撒开始,肥胖的、心地善良的辅祭像往日那样庄重而又随和地向众人摇炉散香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心头快活些、舒坦些了。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人重重地跺着站得发麻了的脚;有的人离门口较近,索性到门外的台阶上去歇口气,卷支烟抽抽。他们抽着烟,平静地议论着庄稼,议论着可能发生的旱灾,议论着收成,但是谈着谈着,忽然想了起来,教堂里或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大事,可别错过了,便扔掉还没抽完的烟,挤进教堂,用肩膀推开人群,像打楔子似的向前钻去。他们终于站停了下来,因为弥撒正在庄重地进行着,教堂里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事。年老的辅祭在每念一句经文前,都要平和地哼哧一下,咳声嗽,清清喉咙,同时在人堆里寻找那些交头接耳的人,用又短又胖的手指威吓着他们。在追思弥撒结束前,到教堂外边去过的人,都看到森林上空,在太阳的那个方向,升腾起一大片发青的烟云,在阳光下,这片烟云显得微微发黑。大家都高兴地画了个十字。伊凡·波尔菲雷奇也在他们中间,他脸色白得像是个病人;他看到乌云后,也画了个十字,但随即就忧思重重地垂下了眼睛。
在追思弥撒与入殓礼节之间,要休息片刻,这时瓦西里神父换上黑丝绒的圣衣,辅祭在一旁咂了咂嘴,说:
“唉!要有点冰就好了,不然一股子臭气。可是上哪儿去弄冰呢。依我看,教堂应当盖个小冰窖,遇到死了人就好派用场啦。您吩咐执事盖一个吧。”
“一股子臭气?”神父声音嘶哑地问道,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没闻到吗?还算是有鼻子的人哩。我已经给熏得动弹不了啦。如今这样的大热天,这种臭气一个礼拜也散不掉。您闻闻看,连胡子上都有臭气。我可不说假话!”
他把花白的大胡子的胡须尖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悻悻然地下结论说:
“好臭呀,真的!”
入殓礼节开始了。像铅一样重的沉默复又压在众人头上,把人们钉牢在各自的位置上,使每一个人都和其他人隔绝,专心于痛苦的期待。年迈的诵经士唪读起经文来。他曾目睹那个如今躺在黑魆魆的棺材里、使大家都感到害怕的人怎样死于非命;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大块未曾伤及他的干得板结了的沙土和那丛橡树,以及摇曳不定的好似刻有花纹的橡树叶。于是那早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古老得已失去了生命的经文,便又在他落光了牙齿、说话漏风的嘴里,获得了新生,句句都是那么正确,那么悲痛。这时,他还不安和忧伤地想到了神父,因为在这些恐惧与日俱增的时日内,在尝尽人间辛酸的人中,只有他一人怀着羞涩、温存的爱,爱着瓦西里神父,理解神父恢宏的、骚动不安的心灵。
“人生虚幻,转瞬即逝,地上万物,纵然挣扎,亦归徒劳,诚如经书所说,吾人出世之日,已定入棺之时,帝王乞丐无一得免。求主基督,赐尔仆灵魂安息,至仁至爱;唯主基督……”
教堂里昏暗下来,这是阴霾蔽日时那种令人不安的青褐色的昏暗。人人都感觉到了这昏暗,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没有一双肉眼看到这昏暗。只有那些一直盯着友好的槭树叶的人,才看到一大片毛茸茸的铁灰色的东西,从树后爬了过来,用死亡的眼睛望了望教堂里边,便朝上,向屋顶上的十字架爬去。
“无论尘世的欲念癖好,无论夙愿梦想,无论黄金白银,无论婢仆成群和威名赫赫,都必归于尘土,归于灰烬,归于幻影……”老人战栗的嘴所讲出的这些伤心的话在空气中战栗着。
此刻所有的人都看到教堂里越来越暗了,一个个扭过头去望着窗外。槭树后边的天空一团漆黑,宽阔的槭树叶已不再是绿油油的了,而变得惨白如纸,吓得不敢动弹,原有的友好与宁静已没有一丝痕迹。人们都望着别人的脸,想从中寻觅安抚和慰藉,但是所有的脸都是土灰色的,都是苍白的、陌生的。人们觉得那如同洪流一般默默涌进窗内的昏暗,全都被那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那个浑身披黑的神父摄取一尽,否则这口沉寂的棺材怎么会这么黑,这个高高的、冷冰冰的、严峻的人又怎么会这么黑呢。他充满自信地、镇定自若地主持着入殓礼节,置身在镀金圣障炫目的闪光中间,置身在土灰色的脸庞以及散播黑暗的高高的窗户中间,他穿的圣衣的那种黑颜色反倒使人觉得是一线光明。但有时候,一种莫名的犹豫和彷徨控制了他;他放慢脚步,伸长脖子,诧异地望着人群,望着人群怎样挤满了这座他久已习惯于独自一人在内作祈祷的教堂,仿佛人群中存在着某种出乎他意料的东西。后来,他忘掉了人群,忘掉了他正在主持入殓礼节,竟心不在焉地向祭坛走去。仿佛他身内有什么东西已分裂为二;仿佛他正在静候着什么人的声音、指令或者正在静候着赦宥罪愆的全能的心,可是它,那颗心,至今还未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