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33/36页)

于是所有的人怀着恐惧的心情和莫名其妙的预感所企待着的那件异乎寻常的大事,终于发生了。瓦西里神父砰的一声推开小门,穿过人群,用他那身庄重的黑色的圣衣把人群花里胡哨的服装所绘成的绚烂的画面一切为二,笔直地朝那口黑魆魆的、默默地等候着的棺材走去。他站停下来,威严地抬起右手,匆匆地朝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人群顿时大乱,一片惊恐的喧闹声和哭叫声。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朝大门口冲去,活脱成了一群畜生。他们互相拉扯着,互相龇牙咧嘴地威吓着,互相掐着脖子,哞哞地吼叫着。人们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门里挤出去,慢得就像水从一只倒摆的瓶子里淌出来那样。没逃的只有诵经士(他手里那本经书早已落到地上)、寡妇和她的子女,以及伊凡·波尔菲雷奇。后者瞥了神父一眼,也拔腿就逃,冲进正在逃窜的人群的后尾,又激起了一片恐惧和愤怒的叫喊。

瓦西里神父看到人们这样缺乏信仰,这样胆小如鼠,不觉怜悯地笑了,那是一种开朗的笑、愉快的笑;他浑身上下洋溢着无限强大的信仰,便以一种王者的质朴的威仪,森严地、大声地第二次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然而死者并没有动,他那冷漠地紧闭着的双唇藏匿着永恒的秘密。四围鸦雀无声。走空了人的教堂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教堂的砖地上突然响起杂沓的、惊恐的脚步声,原来是寡妇和她的子女走了。年迈的诵经士迈着碎步,跟在他们身后跑着。他跑到大门口后,有一瞬间转回身来,惊讶地拍了下手,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寂静重又笼罩着整个教堂。

“这样反而好,否则要他当着妻儿的面站起身来,他会不好意思的。”瓦西里神父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随即轻声地然而严峻地第三次喝令道:

“谢苗!我吩咐你:起来!”

他慢慢地放下手来,等待着。窗外不知是谁把沙土踩得窸窣作响,声音近得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他等待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沿着窗下走了过去,随后就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响起了一声痛心的长叹。是谁在叹气?他朝棺材弯下身去,在那张浮肿的脸上寻找着生命的活动,同时命令那双眼睛道:“快睁开来呀!”他把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双手抓住棺材尖利的边沿,几乎凑到死者那张发青的嘴上,往里吹着生命的气息,而那具被惊扰的死尸却报之以臭不可闻的、寒冷砭骨的死亡的气息。

他一声不作地急忙向后倒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切,终于明白了过来。他闻到了尸臭,明白了人们全都吓得逃跑了,教堂里只剩下他和死者;他看到窗外天昏地暗,可是猜不出为什么会这么暗,便又扭回头来。他脑海里闪过了对某桩极其遥远的往事的回忆,对当年曾经嘹亮地响起过,但后来又消失了的、好似春天一般的朗朗笑声的回忆。他还想起了暴风雪。钟声和风雪声。还有白痴那张跟假面具一般呆滞的脸。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但是一切又都从他眼前消失了。他那双失神的眼睛里燃烧着冷冰冰的跳跃不已的火焰,青筋嶙嶙的身子充满着钢铁般坚定的意志和力量。于是他把眼睛藏匿到好似石拱门般的双眉底下,仿佛生怕吵醒谁似的,将声音压得非常之低,平心静气地问道:

“你存心骗我吗?”

随后不再作声,垂下了眼睛,像是在等待回答。后来他又压低声音讲了起来,可是脸上却流露出暴风雨将临时的那种凶险表情,这暴风雨已主宰了整个自然界,但是迟迟不肯倾泻下来,却以一种王者的气度,温存地在空中吹拂着一片绒毛: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信仰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赋予我对苍生的爱和怜悯呢——莫非存心要让人家耻笑我吗?既然如此,在我一生中,你为什么始终把我囚禁在桎梏之中,当作俘虏和奴仆一般役使呢?不让我自由地思想!不让我自由地孕育感情!不让我自由地叹息!一切都要听你的驱使,一切都为了你。为了你一个!既然如此,你就显现吧,我等着!”

于是他以一种充满自尊的恭顺姿势,等待着回答,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口恶狠狠地炫耀着胜利的黑魆魆的棺材,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涯无际的寂静。只有他独自一人。蜡烛以其一动不动的如芒刺一般尖利的火焰刺破了黑暗,远处的什么地方,暴风雪在唱着歌,歌声渐渐地远去:“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片寂静。